我只去過一次新語會的活動。五年前的初冬,我在那場活動上,認識了一個男人。他是一個韓國人,名字是 Lee Hee-Yi,寫成漢字是李形儀。
我從來沒看過氣質那麼好的男人。他的頭髮及肩,黑髮髮尾挑染銀灰色,看來就像有型的黑白相間的髮色。穿著低調好看的西裝外套和微破損牛仔褲,衣服褲子鞋子全是黑色的。我看見他時,他在座位上用手機,很專注的模樣,嘴角帶著一絲曖昧的微笑。
他雖然穿著很時尚,也帶有一絲叛逆的味道,但同時又很優雅。他發現我在看他。我轉過頭,一會後,又忍不住偷看他,他的臉仍向著這邊,但我不確定他在看哪裡。
那一日的講座邀請了一位導演,來分享自己的私房文學書單。吳十艾上台開場說了幾句話,他好像也穿了一身黑,只有頭上的漁夫帽是灰的。我對這位導演有點興趣,但也說不上熱愛,其實,主要就是無聊想來瞧瞧吳十艾這個作家本人是什麼樣子。但沒想到,我後來眼中只有突然現身的美神,完全不記得講座都說了什麼。我一直盯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看,他看起來也說不上很專注聽講,一副隨性的樣子。講座結束後,在抽菸區,他用有點不標準的中文問我廁所在哪邊,就這樣,我幸運地結識了美神。
當時的我,亞洲文化中,對日本文化比較熟悉,喜歡不少日本導演和作家,對於正流行的韓國文化一點都不熟識。在那之前,看過一點且算喜歡的韓國導演大概只有朴贊郁吧。後來,我看了幾部洪常秀的電影。他的電影中總是有出走的女人、喝燒酒聊天的場景,還有就是,抽菸。關於他和他常合作的女演員金珉禧的軼事令人津津樂道,金珉禧確實很美,感覺自由奔放。
那年冬天,我經歷了說不定是人生第一次的失戀,像一場暈眩;但很奇怪的是,我很快就忘了,很少想起來。或許,是因為我潛意識覺得自己不值得這樣一場戀愛,令人衝動或深刻的、心碎破滅的。我們在還沒似有若無就結束,而我也欣然接受。像兩個吸血鬼不小心在白天相遇,笑一笑、打個招呼,又彼此別過。
這可能只是一場短暫的異國煙火,人們對異國戀情總是莫名嚮往而寬容。我這麼形容可能還太浪漫了吧,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對我是什麼看法。甚至,總覺得他不太像來自人間。他是一個說著異語的美神、或者是機器神——天降而來,他的存在另人愛慕,提醒了我,世界仍有那樣令人殉身的美。只要想起這件冬日的軼事,讓我感到安慰,即使依舊選擇孤獨,還能度過每一個冬。
說來說去,我也只是一個隨處可見、有點精神潔癖愛好文藝的普通男同志。可能幸運長得還算好看,但也因為外型太過文弱所以不是某些人的菜,偶爾找美麗的身體發洩性慾,幻想自己會孤獨過一生。我本來是這樣認為的、我本來是這樣想。在那之後,我試著也留起長髮。不過,這幾年,異性戀男文青也流行起留長髮,也就是俗稱的「長髮男」,給人品味優越、頑世不恭或 emo 的印象,後來我也就剪掉了。
其實,除了影片劇本,我已經好幾年沒寫什麼像樣的文字了。曾經,年輕文藝少年的我,也想過要以文字來創作,後來,我選擇了影像。倒也沒有特別遺憾,我也喜歡音樂、喜歡畫畫和設計,或許,對文字是多了一份情吧。這樣寫著這些往事,讓我覺得很不像自己在寫,打字的手不是我的、思考的人也不是我,彷彿有機械在操控我。操縱我面對不想面對的情感。我向來不擅長面對情感,抒情對我很陌生。以前拍的一些片子常被說沒頭沒尾,甚至是做作,《有象》彷彿己經用完所有我說故事的力量——而且說得也不是自己創造的故事,是改編他的故事。
又扯太遠了,接替德婗才第二篇,我已經累了、想放棄了。搞不好就是最後一篇,而且這一篇可能還不會給別人看。佩服她能寫那麼多篇,雖然她一直說不知道為何要寫,或許,無論如何,這個記錄(故事)還是不錯的嘗試。那之後,誰要來寫呢?為何要寫?為了替離去的人留下點什麼嗎?雖然我們都沒有明說,不過,這個故事或許還是為如電寫的。至少,這樣代表了,我們還沒遺忘她吧。
那年冬天,我和形儀多半用英文溝通。我英文不怎麼樣,他的英文說的也不算標準,不過那發音可以說是可愛。說韓文時,他的聲音則顯得活潑和成熟很多。他是來旅遊和學中文的,不過,隔年春天,他就要離開了。
我和他只見過三次面,除了在新語會活動初見面外,還一起看了場電影,最後一次吃了飯喝了酒並在公園聊天。他總是穿著黑色與白色的衣服,有一次還穿了白襯衫打黑色領帶,非常適合他。見面時他常常帶著神秘的微笑,有時看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麼、有時又突然對著路邊的野貓大說韓文,笑得將臉擠在一起。他曾用英文讚美過我很好看:You look so good today. 最後一次見面,他說了很多奇怪的話。
Actually, I have many different names.
Do you mean names in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also many different personas. One of them is Deus ex machina。
⋯⋯機器神?
我曾進入一個廢屋的男人的夢裡呢。
什麼?
當形儀對我說這些話時,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會遇見什麼怪異。
You think I’m beautiful. Yes, I am beautiful. I am just an empty shell, so I have many possibilities.
⋯⋯
Do you think the world is turning around you? I also thought like that before. I thought if I changed something this time, it will affect next time. But maybe it’s not true. Maybe regret from last time is still staying in last world, and the last world just passed by this one. That time and this time—they cannot come back together, forever missed. This is the farthest distance.
Are you talking about quantum? 量子力學?Like parallel worlds?
I don’t know. What I said is only from my own experience.
Your experience?
I’m an empty shell. I’ve already told you this, right?
Is that like a metaphor?
Maybe it’s not.
I don’t get it.
今天你我相遇可能開啟了故事,也預示了我將為你們往後的故事帶來終結。不過,我們的相遇只是故事中一個番外篇,不是正篇。亦露,我很抱歉。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和我繼續下去的打算?
若你這麼解讀我也只能認同。不過,我不會忘記你。
我受不了這樣打啞謎,就結束吧。
是嗎?抱歉,亦露,我是真心的。你不知道,你也是一個美麗的人。
⋯⋯
No matter what, I will still watch this story. But if I watch it, it’s only by chance. No reason, no purpose—it’s just fate. I don’t control the story, I only watch. Someday you will understand, all worlds and stories are turning around Him.
Him?
That’s why you all will gather soon, right? To kill the Creator, and to take eternal revenge on the god who is only watching your fate—that’s me!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慾望你。
Lu, I won’t forget you. But you might forget me.
Why?
I don’t know, either.
聖誕節前一週,在我和形儀最後一次見面不久後,吳十艾就失蹤了,然後發生了縱火事件。或許,是他將吳十艾帶走的,將他神隱。這個想法很誇張。但誰知道呢?他自稱是機器神,為人「終結」無法寫下去的故事。他和我說的那些話,是真實的嗎?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記憶。不過,本來就沒有什麼是能真實重現的。
李亦露
202X.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