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飢餓的男人。第一次見到他,就發現圍繞著他的一切都很快速,雷厲風行。他像是旋風的中心,空心的中心。他留下許多意見,交出行程表還是什麼企劃書,非常高效率,接著,就急速離去了。每個人見了他都只是默默點頭、收下成果,然後轉頭回去自己的工作。也沒有人留下他。我突然發現,他其實不想留下什麼痕跡——他不是中心,他就是虛無。他沈默獻出自己,不功不過,不榮譽不愧疚。他不願遺留:除了短短停留的十五分鐘內,就喝空了兩杯咖啡的紙杯和留下兩個便利商店麵包的空垃圾袋。
德婗,我喜歡他很久了。快十年了,太久了啊。
那一日,如電幽幽訴苦,這一份情愛,竟然如此綿延漫長。原來,那個有著褪色藍髮的男人就是如電戀慕的對象。
苦戀未果,她只能獨自吞下苦果。我沒想到,連她那獨特的名字都是和他有關。這樣的熱情還不夠明目張膽嗎?我以你相對之名來繪畫,繪愛,得到的是什麼呢?更加永恆的距離嗎?還是,本來就是分屬兩邊的不同種人呢?在《苦戀》這張畫中,閃電交錯,排成星宿,兩個星宿之間的距離彷彿是永恆遙遠。除了隱約錯落的貓腳印,兩者再無交集,彷彿永世分離。
李亦露,就是如電暗戀十年的男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句子。
如電就是因為亦露的名字,故意為自己取了個相映的名字。亦露是本名,或許他的父母是佛教徒吧。不過,這麼娟秀的名字,用在男孩子身上似乎有點奇怪。還是,是我想太多了呢?或者,這名字預言了什麼,因為,亦露確實不是一般的「男孩子」——他是一個男同志。
我承認我終於聽到如電的苦戀故事時,或許是潛意識為了掩藏我正被激起的「嫉妒心」,腦中自動把李亦露和他可能擁有的男友幻想成了我喜愛的某 BL 漫畫角色。不過,BL 漫畫中出現的女性,暗戀其中一個男主角的女生,常常只是個可愛的妹子,只是來幫忙推展劇情加速兩個男主角在一起,甚至有點免洗——不過現在 BL 的題材很多很廣,是與時變遷的,就如同其他的文化,這樣的妹子角色好像越來越少了——抱歉我就是忍不住為 BL 多捍衛幾句,但這不是我要討論的重點。如電在我眼中無疑也是「可愛的妹子」,就是這點才麻煩;我不想要覺得她可愛啊!這樣的話,我的角色是什麼?喜歡上「可愛的妹子」配角的「不可愛的妹子」的超級邊緣跑龍套嗎?我應該只是敘述者,是觀察者啊!
我不想成為當事人,這是我一直迴避的角色。我以為這不會是我被賦予的角色。
對了,我剛剛說了「喜歡」嗎?哈,我居然用了這個詞?其實,我活到現在,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像一般人那樣,「喜歡」上一個人,想約會、擁抱或親吻,以及更近一步的那種,「喜歡」。
在這之前,我只見過李亦露一次。
當時跟著上司去看拍廣告,好像本來想和一位年輕女演員簽約,後來沒簽成。倒是對那位不知道是企劃還是編劇的藍髮男人留下了點印象。
說實話,亦露長得很好看。五官深邃,大概有原住民血統,再加上當時他隨性地將微長的藍髮用髮圈綁了個小馬尾,身材又瘦長,簡直可以說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漫撕男」了。我確實也是因為他的外表多看了他幾眼,不過,他身上有種氣質令人對他無法「想入非非」——不像我平日在路上看到兩個帥哥走在一起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大概,就是「冷淡」吧;一種我不犯你、你不犯我的冷漠,獨成一族。不過,冷漠或者說是禁慾的氣質也是很受歡迎的一種人設,我想我之所以無法對亦露想入非非,應該還是因為他和如電在現實生活中的關係吧。
十年,說真的,太長了。這是個我無法想像的數字。我沒想到如電是如此長情的人,有點不知如何反應。她大概也覺得有點困窘,急急敘述他們本是大學廣告系的學長學妹,後來又在各社團與活動不斷相遇,甚至出社會後工作也有重疊,令她一直無法真正忘懷對他的迷戀。
在這十年間,我交過男友,後來對方出國留學,就順勢分手了。慢慢的我工作開始忙碌,我沒有再和別人擁有「具體的」感情生活,只有和幾個人在網上曖昧,都沒有下文。我也以為過了這麼久,我早就忘記了他。但是,事實是,每次我隔一段時間再重新見到亦露時——好像光是看到他這個人——他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做,我只要看一眼、就一眼,我就知道:其實我一點都沒有忘記他、一點都沒有。那些在我沒看見他的日子裡,我以為我終於放下他的輕鬆心情,馬上化為虛無,一敗塗地、屢試不爽。真的,每一次都這樣,永遠沒有改變。怎麼會這樣呢?這一個人,真的有這麼獨特嗎?妳明白我的意思嗎?德婗?
如電懇切地告白,聲音都啞了。我沈默了一下後點了點頭。轉身倒了杯溫開水給她。心中一邊默默地想著:好險,她不是問我「妳有過這種感覺嗎?」不然,我實在答不出來。一邊又覺得身為朋友,人家在煩惱時這樣只想著自己的事情實在有點無賴,決定暫且拋棄這些無意義的想法。
⋯⋯所以,妳最近又再度看到他了,是嗎?
我斟酌了一會,試著語氣輕柔地問。
如電聽到我這麼說,連轉過臉來看我都沒辦法,又默默擦了擦眼淚,只能無力地點點頭。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男同志了,大概,大一認識不久後就知道了。大家也都知道,不過,他不是那種喜歡提到自己的事的人,也從來沒看過他在校內和哪個男生很親密,但是,這種事情,大家就是會知道,大概是有不少女生和我一樣偷偷暗戀他和他告白吧,他不得不拒絕,所以慢慢還是傳了開來。我這麼說,但絕不是系上有任何性向歧視的問題,事實上我們系上的男同志和女同志不少,大家也都很開放。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那不願開放、不願把自己打開的作法,總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當然他也不是掩藏自己是同志的事情,而是似乎根本不想展現自己,不想和系上的大家真實的親近——什麼「真實的親近」?我在說什麼啊?我憑什麼這樣說?他一開始對我都很好,和對別的學妹一樣,後來大家也都知道我喜歡他了,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但大家還是都知道了,他才開始不得不避開我一點。有段時間,他好像和他電影社的兩個朋友很要好,甚至一直混在一起,他很少那樣的,有個女生應該是學姊吧挺漂亮的,我嫉妒死了,想不通他為何總是要跑去和其他人玩,和系上的人都——啊,德婗,其實我很明白!我喜歡的可能不是真的他,我只是迷戀他那孤獨的樣子!我是不是有病?有聖女病?我老是喜歡一臉憂愁的男人、有才華又孤僻的男人,以為自己可以拯救他,讓他脫離孤獨,而事實是我當然不肯能拯救一個男同志讓他脫離孤獨,因為他想要的永遠不可能是我,而這就讓我永遠得不到他,永遠不在同一個天秤上,於是我也拒絕承認他不喜歡我,甚至反而慶幸他是男同志,總之——啊,要是我永遠遇不到在一個天秤上的對象呢?我該怎麼斬斷這份迷戀?難道我真的應該離開這裡,讓自己永遠看不見他?我——
我的手機鈴聲響起,我想都沒想就直接掛掉。如電和我沈默互看,我又幫她倒了一杯水。苦娃看主人情緒激動,似乎也沒有特別的反應,緩緩地跳下貓窩,蹭到腳邊。
她早就習慣我這樣了,追個劇也可以哭半天。
如電摸了摸心愛的黑貓終於笑了一下,貓咪溫順地呼嚕幾聲,一會又跑走了。
德婗,謝謝妳聽我說這麽多。這種事我也不好意思和系上朋友抱怨,大家要是知道我居然到現在還無法忘記他,一定覺得我很奇怪。
如電整理起桌上的衛生紙,一邊說。看來,這一場「告白」即將結束,我大概也不會再看見這樣的她了。我可以笑一笑表示沒什麼,拍拍她肩膀就離開。但我看了看立在牆邊如星如電的《苦戀》,那沁藍是如此美麗而魅惑人心,我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雖然我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情感,但是,妳不奇怪。就是⋯⋯不奇怪。
有說和沒說一樣。不過,她聽了之後,苦笑了一下,發呆了一陣。過一會她才轉身,送了我幾張新印好的明信片,和我說可以送給朋友。同時,貓在餐桌上哇哇大叫了幾聲,好像餓了。
日子就這樣過去。城中的瘟疫繼續蔓延,我繼續做著瑣碎的工作,如電繼續作畫。而我沒想到的是,四個月後,我這個邊緣角色再一次看到這個「苦戀」事件的男主角時,他竟然仍是那樣——無邊無際的,飢餓。
喔,沒關係,我吃過了。
這是李亦露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幾個月後,我因為工作關係再度遇見了這個男人,我和他一同在會議室中等待著我的上司來開會。他已經剪短那頭有點雜亂的藍髮,染回黑色,半長不短的髮型倒也顯得率性。他僅穿著一件白T恤和牛仔褲,手長腳長體格好仍是帥到掉渣。
他看著桌上的茶點和麵包一邊說不用,一邊已快速地喝掉一杯黑咖啡。過了一會,又去倒了一杯。又過了一會,仍舊吃下了一個麵包——這還說是不餓嗎?不,他不餓,其實我很明白;他的肚子不餓,他平常也不太吃飯的,他吃麵包只是因為喝了太多咖啡需要搭配點食物,不然容易胃不舒服。我在工作時看過太多這樣子的人了,為了專注,他們常常都不想花時間吃真正的食物;他不餓,但是,他又一直需要東西來填滿自己的胃,還有他的心靈。
妳叫德婗對吧?妳是如電的經紀人?
⋯⋯對。
沒想到他竟然主動提到如電。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心中甚至湧起無謂的敵意。
我是如電的學長,最近她的創作挺受歡迎的吧,真好。
是啊。
可能因為我有點冷淡,他也沒有再說什麼。接著他就打開筆電,快速進入了工作狀態。我一邊滑滑手機,看了一下行事曆,一邊偷偷觀察著李亦露。這個讓如電迷戀許久的男人,到底有什麼魅力呢?我看著他俊美的側臉,又開始我最擅長的事:白日夢遊。
我在想,我可能是無性戀。其實,我還不真正了解「無性戀」這個詞語的意思。過去,我也曾在網路上隨意瀏覽時,看見關於這個詞語的資訊,每個介紹都寫得不太一樣,沒有確切的定義。我並不完全排斥性,所以我一直也沒有認為自己可能是無性戀。在遇見如電之前,我從沒有特別喜歡或在意某個現實生活中的人,發現了自己對如電似乎有一份特別的感情之後,我對她仍沒有進一步的慾望——我確實會欣賞她美麗的雙眼,讚嘆她豐厚的雙唇,但不會特別想擁抱她的身體。
「對無性戀來說,性是屬於自己的事。」
有一天,某文章標題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才重新注意「無性戀」 (Asexual)這個詞。文章中說,有一部分的無性戀者有性慾,傾向自己解決,如同一種生理需求;而有一部分的人則是完全沒有。
我不討厭性,但關於性的興趣似乎越來越低;我會自慰,感覺就是一種很自然的生理需求,就像洗澡或刷牙那樣。老實說,我最近也沒那麼熱衷看 BL 漫畫了;曾經我很喜歡看各種有「肉」的 BL 漫畫來舒壓,現在都只看一會兒,就想去做別的事情。而細膩地描寫兩個男主角情感發展的 BL 漫畫我還是有興趣,但看得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這當然也可能與我認為我好像喜歡上如電這件事有關:真實世界發生的事情壓迫到我對二次元世界的迷戀——我想逃回二次元的世界,但是,我也想成為如電身邊可以給她幫助的人。或許,我對她根本不是戀愛的感情?我欣賞如電,但沒有積極爭取她的慾望,我依舊認為,一般大眾所謂的伴侶之間的「感情關係」,仍不屬於我。
我來晚了!亦露,德婗,久等了。
我的上司亞姐是一位女強人,單親媽媽,是一個大膽而有創意的人,大部分的時候她都很嚴謹,但有時也會意外的鬆散。李亦露好像曾是她的學生,總之,是我不熟悉的文化圈子。這一次,她邀請李亦露幫她拍一個小短片,來宣傳公司裡的幾個創作者,也包含如電。
他們似乎很合拍,短短十五分鐘便將影片企劃定案,我沒有什麼插嘴的餘地,接著就開始閒聊敘舊。無疑地,李亦露展現出純熟的工作能力,這又令我無聊的嫉妒之心隱隱作祟。
你的新短片就要在影展上映了,對吧?
嗯,歡迎妳到時候來看!
原來李亦露除了接案拍片外,也有在拍自己的作品,想必就是比較藝術的片子吧。他拿出兩張 DM,一張給了亞姐、一張給我。一個女人的背影,看著窗外,遠處有一個不明的白色生物。看起來就是很文青的片子,我有點壞心地想著,再仔細看一眼:《有象》,挺奇怪的片名,好像在哪聽過?一時想不起來。
他們又聊了一會後,亞姐就先行離開了。我繼續留在會議室確認之後的行程,而李亦露持續看著手機,似乎也不趕時間。亞姐走了之後,他又恢復為先前那冷淡而視若無人的樣子,倒也不是無禮,但就是自成一格。我持續工作了一下,開始感到有點奇怪——不是啊,如電不是說他是個獨來獨往的一匹狼嗎?此刻開會結束不是應該馬上離開去外面抽根菸還什麼的?怎麼還在這小小會議室中自得其樂殺時間?
我開始感到有點煩躁,但也懶得回辦公室我的位子,我沒搭理李亦露繼續埋頭工作。只要再一下子,就可以做完手上的事情,接近下班時間有點尷尬,其他部分一時也做不完,乾脆等等就直接下班吧。早點離開,捷運人就還不會那麼多。我一邊趕工,一邊瞥見李亦露又伸手摸了一個小蛋糕,一口吃下,想到之後就要和這個人一起工作一陣子,內心一陣無奈。
其實,我並不真的討厭李亦露。我心中默默地明白——我和這個人之間,似乎有種莫名的共感。此刻兩個幾乎不相識的人,一同坐在狹小的房間,我不犯他、他不犯我,好像一派自然。我想其中一個原因應該是:我們都清楚地明瞭,彼此並非對方可能追求的那「族類」。
我的穿著打扮一向很普通,喜歡穿黑白二色,從不穿裙子。粗框眼鏡可能是唯一的裝飾。髮長及肩,十年如一日,也常被誤認還是學生。雖然有幾個朋友都曾說過我拿下眼鏡「長得其實挺可愛」,但我就是沒有想嘗試戴隱形眼鏡。雖然過去我因為喜歡看 BL,喜愛看男性美麗的肉體,我的自我認同偏向異性戀,但我也從沒真正喜歡過哪位男性;如今我好像喜歡上如電,我也不認為我是女同志,或許我其實不是無性戀,是泛性戀?啊,我真的不知道啦。總之,我不會帶給李亦露「威脅」,也絕不是他有興趣的對象,大概就是這樣吧。
另一個達成此刻和諧的原因,就是比起與他人共處,我和他都更喜歡「獨」吧。用時下流行的 MBTI 人格論來說,我們兩個絕絕對對都是I人。對I人來說,智慧型手機還真是個了不起的發明,有時候我根本不想滑手機,但是在人群中為了避免對話與尷尬,還是要假裝滑一下。其實我以前也不是這麼I的,學生時代一直過群體生活,練成了自然地和很多人正常對話的本領,出社會後雖然也要工作交際,但生活範圍狹小,反而越來越I,下班就是速速回家躺著追劇看漫畫,才不想和人對話咧。
其實我的這部短片,靈感來源是一位作家的小說。但劇情更動很多,不說根本看不出來。
沒想到,他居然向我攀談了起來。喔,或許他是在自言自語吧。我一時也沒回應。
⋯⋯雖然有點一廂情願,但我很希望這位作家能來看看我的片子,不過我一直聯絡不上他。
聽到這句話,我才猛然回過神來,認真聽他在說什麼,心中亦有一股奇怪的預感。
我詢問了他出版社的編輯、臉書朋友,都沒有人聯絡得到他。他的臉書更新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我在影片最後有向他致敬,希望,影片發表後,他有機會看到。
對了,我想起來了!短片的片名《有象》,不正是「他」早年短篇小說集裡的其中一篇的名字嗎?
那位作家的名字是?
雖然亦露說的十之八九就是「他」,但我仍裝傻問道。
吳十艾。
吳⋯⋯誰?
吳十艾。你沒聽過他嗎?沒聽過也很正常。他大概五年前在臉書上還曾經很活躍,常出席文藝活動,但很多人都不確定他是誰,或出過什麼書。
我說不出話來了。我很久也沒聽見「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好陌生,雖然我一直沒忘記,但會不會是我弄錯了。
啊,他不再露面前有連載一篇新的小說,沒有完成好可惜,不過很可能沒聽過。
塵世樂園⋯⋯
我終於忍不住說。
欸?對!妳聽過啊!
不是「十艸乂」嗎?是「十艸乂」吧!「十艸乂」啊!「十艸乂」、「十艸乂」!
我終於大聲叫了出來。彷彿多唸幾遍他的名字,這奇怪的景象就會消失,讓現實重新整理。
十艸⋯⋯什麼?好奇怪的名字,妳在說什麼啊?
李亦露走向他的包包,拿出了一本舊舊的書,書名是《暗房》。他將書遞給了我,那本側邊有點微微泛黃的書上,大大的寫著「吳十艾」,彷彿是「他」的新名字。
妳看,是「吳十艾」沒錯吧。妳還好嗎?怎麼那麼激動?
我要回去了。
我一腳走出會議室,準備早早下班,走了幾步又折回,我忘了拿口罩。
奇怪,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口罩不是放在包包裡嗎?怎麼不見了,掉哪去了?
我一邊碎碎唸一邊重複搜尋包包和口袋,就是沒看到口罩,身上也沒有多的。此時,李亦露仍站在會議室裡翻著他那本「吳十艾」的舊小說,一臉嚴肅。過了一會我不得不開口向他求救。
你有多餘的口罩嗎?如果有的話可以給我一個嗎?我等等要坐捷運,謝謝你。
⋯⋯啊?喔,我沒有耶。
李亦露遲鈍地過了一會才回應,我不得又對這個人有點火大。這麼說來,他剛剛進會議室時好像就沒有戴口罩。我記得我是在會議室才拿掉的啊,到底去哪了?
妳還這麼堅持戴口罩啊,我一解禁就沒有在戴了。
什麼?現在大眾運輸不是都規定一定要戴嗎?何時解禁了?
李亦露聽了我這句話,又一臉詭異,一時沒有再出聲。怎麼可能,我馬上拿出手機查詢新聞,斗大的「解禁」標題,確實是年初左右的新聞。這怎麼可能呢?現在都已經六月了!
我衝出了會議室,李亦露一定覺得我是超級怪人。我快步向前,越過幾個行人,引起一兩個人側目。氣死我了,到底在搞什麼?此時此刻,路上好幾個人都沒戴口罩,自由地呼吸,看起來好不快活,和早上我出門上班時形同末日的光景一點都不像。我突然想到中午我到便利商店買午餐時看到的晝月——難道世界真的改變了?還是因為剛剛的演習?舊的人類都消失了,現在我看到的都是新的人類,正在佔領世界?這怎麼可能?還是就是「他」在搞鬼?我往下走進捷運入口,眼前一排人都露出快樂的牙齒,女孩畫著可愛的紅唇。末日之時,瘟疫解禁,世界卻沒有毀滅,是進入下一個進程嗎?此刻的自由只是假象?我不得不這樣想。我一邊在手機搜尋頁打入「他」的「新的名字」,一邊擠進人潮越來越多的捷運車廂。突然間,我感到肚子一陣飢餓,非常的餓,畢竟,我中午吃的不多。餓,並且一陣空虛。我偷偷看了一眼四周滑著手機的人們,大家看起來都人模人樣,打扮有型貌似富足,但是,這個時刻,應該有人也和我一樣,非常飢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