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了,日子流逝,無聲無息,已經是八月中了。好像,我從來不知道、不認識她和他,他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新的進展。我花了一段時間處理如電遺留下來的工作,與合作方一一解除合約。我手上的工作變輕了,剩下另一位插畫師和一位模特兒。我常常在快下班時在辦公室座位發呆,亞姐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新語會自那一日在 KTV 爆炸之後,就沒有再重聚。黃正一樣在臉書討論時事和哲學、言琹的書一樣佔據中文文學類排行榜、網路上冒出一兩篇在 EGGOTOPIA 遇見真愛或恐怖情人的文章,使得這個交友軟體越來越有名。一切都一直改變、也沒有改變。唯一比較值得一提的是:史路開始在臉書連載自己的日記,流水帳般的日記幽默有趣,但看久了也是千遍一律。沒想到連載了兩週之後,他突然宣告不再連載日記,將在新的平台連載自己的最新小說,請大家敬請期待。史路已經非常久沒有小說作品了,他的友人都頗為驚訝。這世界上還需要新的網路平台嗎?或者,還需要新的小說嗎?史路要寫什麼故事?為什麼是現在?會和新語會有關嗎?我默默觀察著一切,但這些好像都不是真正與我有關的事;不過,本來也就是如此吧,說來說去,都是他人之事。
我和李亦露,自從「貳零貳怪」的討論之後,就沒有再聯絡。當時話題是怎麼結束的,我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好像突然就下線了,我也有點不高興。亞姐決定原訂的宣傳片拍攝暫停,說來說去,就是公司現在其實沒有比如電更知名的創作者,故計畫停擺。所以,我短期內也沒有一定要聯絡李亦露的必要。
另外,我和明日知子成了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朋友」。我們有默契地沒有詢問對方太多現實中的事情。我只知道她年紀比我小,大概二十出頭,才剛開始工作一陣子。說實在也沒有太多話題,後來大部分都是她主動訊息我,常常也沒說什麼。雖說是朋友,但不知是因為是從交友軟體認識的關係,還是我自己心裡有鬼,即使對話根本沒什麼內容,有時我還是覺得有那麼一點曖昧——比如說她曾不只一次半夜問我睡了嗎?我就只回她還沒、她也沒再回我什麼。我有時覺得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我其實也沒有要和她「再進一步」的意思,我們當然也沒有聊過彼此性向的問題;有時又覺得反正也只是聊聊天,別想太多了,過沒多久,就會失去聯絡了吧;就像其他關係一樣。
不過,流水帳的日記也不會一直像流水帳,有一天,還是可能變成小說;或者,小說也可能變成日記?而不想改變的事情可能會消失,想要改變的事情可能會不動如山。反正,日子又過去了。
今天,又是一整天在辦公室處理瑣事的一天。下班了,我走出去,搭上捷運,突然決定在某站下車。我餓著肚子,穿越人群走到一家連鎖書店。我在中文文學的書櫃前看了又看,找不到我想找的書,問了店員才終於找到,畢竟,也是多年前的書了。就這樣,我拿著簡伊果的《雙園》走出書店,再度坐上捷運,在車廂就站著讀了起來。捷運上有點擠,在讀書的只有我一個人,好在沒過幾站,人群紛紛在某站下車,我終於有了位置,繼續讀書。小說的封面是兩個黑色的人偶對看,手搭在彼此身上,看起來像是芭比娃娃特意塗成黑色的,有一點顏料剝落的痕跡。封底顏色是全白的,襯托出人偶的黑色。有一張書腰,上面寫著大大的字:
「如果世界是由兩個夏娃開創的,會是如何?
簡伊果《雙園》:不一樣的科幻短篇小說」
我將書腰對折,拿來當書籤。到家之前,我就讀完了《雙園》,是一個挺特別的故事。不過,有兩個夏娃嗎?確實有兩個機器女人偶,還有一個她們的孩子,稱為「一子」,不過在小說中,沒有稱她們夏娃。讀完之後,我不太明白兩個花園分別是象徵兩個女機器人偶?還是兩個世界?物與人的世界?
我翻了翻其他篇短篇小說,似乎收錄了不同時期寫作的作品,一時沒有其他篇吸引我,就先放下了。然後,我回到了家,吃完有點冷掉的晚餐。
洗完澡後,我躺在床上滑手機。滑著滑著,突然發現,現在,剛剛好是「影時間」——凌晨零時,剛過一分鐘。世界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最近,我又越來越晚睡了,之前我還會固定每日至少一點前睡覺,現在,常常拖到快兩點,早上精神也越來越差。我有點害怕,因為如電的事,本來投入於工作的心力突然渙散了,好像不敢再盡全力那樣。
此刻我走出房門,已經睡著的爸媽,會在他們的房間變成「棺材」嗎?這真是有點嚇人的遊戲設定,但是又很迷人。在自己的時間中醒著的人、也是此刻唯一活著的人;正在做夢的人,則已經死去。不過,也很有可能是相反的:以為在昨日與今日的夾縫中醒著的自己,也可能才是死去的人,沒有跟著時間流動,只活在自己的幻夢中。我走出房門,來到客廳。爸媽果然已經睡去,他們的房門半掩,只有電扇的運作聲音。在哥離開家自己租房住之前,他也有一段時間很晚睡,我起床上廁所,總是有燈光從門縫透出,隔日,爸會責備哥又熬夜,哥會充耳不聞。我走向客廳窗前,看著黑淒淒的天空——終於,我看見了夜月。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看見晝月。要看到晝月本不太容易,所以,應該也不奇怪,不過,此刻似乎是我自那之後第一次看到夜月。當時的晝月,近乎滿月,如一顆飽滿透黃的檸檬;此刻的夜月,則是薄薄細細,如一片剪下的指甲。我在窗前看來看去,突然發現,樓下有一個穿著紅衣的女人,正走出我們這棟大樓。瞬間,腦袋好像斷線一樣,我抓了門邊的鑰匙、穿上拖鞋,衝了出去。我衝下樓時,紅衣女子已走到巷口,幾乎看不清楚。在半夜穿著紅衣有點詭異,我卻管不了那麼多,繼續尾隨,好像,真的知道我在追著誰似的——其實,我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紅衣女子走到巷口的便利商店,我隔了一小段距離繼續偷看,她走了進去,正當我在猶豫要不要走入便利商店時,一個熟悉的男人走了出來。
我愣住了,突然無法反應。男人往另一個方向離開,沒看見我。我應該進去便利商店,或者走向男人,可是,我卻在原地發呆。現在,不是「影時間」嗎?怎麼,除了我還醒著,紅衣女子還有那個男人也都醒著?搞什麼?如果大家都還醒著的話,那有什麼差別?話說要怎麼從「影時間」醒來?應該說,「影時間」會怎麼結束?要怎麼離開兩日之間的狹縫到達明日?黃正好像是說「影時間」只是多出來的一個小時,現在已經一小時了嗎?我已經到達明日了嗎?我終於往前走,來到便利商店門口,沒想到,自動門打開之後,整家店的燈光卻不停閃爍、裡面擺了好幾具棺材——喔,我醒了。我躺在床上,手機在枕頭上,現在才凌晨零點零五分。
我覺得身體不太舒服,下床喝了一杯水。居然剛好在「影時間」睡著,未免也巧了。夢中我似乎認為那個紅衣女子是我的鄰居張煥君,就那樣追著她,至於從便利商店走出來的男人是誰,我就不記得了。其實,我也想過要在社區門口埋伏等待張煥君出現,問她到底知道吳十艾什麼,但又提不起勇氣。這週末就是《有象》的影展首映,到時候她看完電影應該會依約定和李亦露交換情報?這麼說來,這週末我就必須面對李亦露了,還有可能再看到新語會的成員們,所有成員李亦露都給了電影票。他們會來嗎?有誰真的會出現嗎?
異常厭倦的感覺。什麼「影時間」,真是莫名其妙。為了不要覺得此刻又只有我一個人醒著,我打開 EGGOTOPIA。換了一張比較清晰的自拍照後,開始有一兩個人傳送「眼睛」給我,不過我都沒有回傳「眼睛」。為什麼會想與我互動呢?我盯著那張自拍照,覺得很陌生,也不覺得吸引人,而且,我的簡介空空如也,什麼都沒寫。我點開和明日知子的訊息頁面,上一次的對話也沒什麼內容。我無聊點進明日知子的個人頁面,發現她更新了一篇網誌,這是她第一篇網誌。
夜不會比月黑
月不會比我更孤獨
來的來 去的去
黑夜中有小眼睛
小眼睛不是小星星
小星星是 死亡的孤魂
每一次做夢
都是 一顆流星
我沒有想到她會寫詩,雖然,應該也不用太驚訝。這首詩沒有詩名,搭配了一張模糊的夜景照片,似乎拍到了夜月。這一篇網誌,應該是昨天晚上十一點上傳的——也就是,我在影時間睡著之前。或者,這是她從詩集裡抄來的詩?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她寫的詩。我給這首詩送出一雙微笑的眼睛,表示已讀並喜歡。
你喜歡這首詩嗎?
過了一會,她訊息我。
不錯啊,你寫的嗎?
我說。
嗯,我亂寫的。你喜歡讀詩嗎?
還好,比較常讀小說和漫畫。
那你推薦一個你喜歡的小說家給我吧。
⋯⋯
我猶豫了很久,有點想忽略這個訊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太想和她聊這個話題。
你聽過吳十艾嗎?
但是,我還是問了。
吳十艾?是前幾年過世那位?
啊、啊!原來,他可以是死了的——在他人眼中。我像發現新大陸,突然有種莫名的愉悅感。
喔,好像不是,我記錯了抱歉。
在我回覆她之前,明日知子發現自己弄錯了人。本來,這個話題也可以到此結束,不過,我又自己多說了幾句。
你本來是想成哪一位?已經過世的?
我問。
我也不知道欸,但剛剛我 Google 了吳十艾,他好像失蹤了?但是我怎麼記得我有看過新聞說他過世了啊?
那你記得他怎麼死的?
我有點無聊地追問。
啊,應該是跳樓?還是生病?反正,他應該還活得好好的,都當我沒說啦!
嘿嘿。
你喜歡他哪本小說?
你常寫詩嗎?
我有點壞心地轉移話題。
還好,偶爾吧,你呢?你有什麼興趣嗎?哈哈。
我以前有畫畫,現在沒有了。
是喔,想看欸。
然後我就下線了。不過,明日知子也曾很突然就下線,我們就是這樣有點隨便的關係。夜深了,我關掉房間的大燈,只留下床頭燈,躺到床上。調好手機的鬧鐘,轉成飛航模式,不讓任何訊息打擾我的睡眠。關上燈,睡著,和這世界暫時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