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洩的塵世樂園.參〈初次 / 唯一的颱風〉
初次 / 唯一的颱風
將近九月中了,今天的天氣,風大太陽也大,下午飄了一下雨,讓我想起那一天。那一日,這個夏季颱風第一次過境,也是唯一一次。
島嶼居民都很熟悉這個模式,各地陸續開始下雨,上班族們心不在焉地不斷刷新網路頁面,暗自期待明日的颱風假期,那是星期四,隔日若放假就是再好不過的連假了。即使困在風雨中,哪裡都不能去,可以在家中甩廢看影集就很幸福,而且一定要在臉書上曬個泡麵加蛋的照片。
不知怎麼地我也被這樣的心情傳染,一旁的同事不斷竊竊私語偷偷聊天,我安靜地對著電腦,偶爾抬頭看向窗外,莫名地感到放鬆。終於,時針指向六點,同事紛紛騷動收拾東西,「明天的假放定了!」還有人在打賭,有人要急奔超市買菜,我想著晚上可以自己看部電影,好久沒有好好看部電影了,風雨欲來,窩在床上看部驚悚片很適合。
其實,我下週就不會再來這個公司了,這是我最後一天上班。對,我又離職了,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正職,接近兩年,又想離開了。離職信前兩個月就寄出,交接事項也已安排好,似乎也沒有人記得今天是我最後一天上班,我就這樣悄悄地,安安靜靜地滿足離開。
那個老是不說話、一直戴著耳機都不笑的女生走了。欸,什麼時候?啊呀沒關係,走了就好。
走出公司門口那刻,我就突然有種預感。
雖然雨越來越大,但公司附近就有一家連鎖書店。不知為何我就這樣走了過去,將雨傘收起在透明傘袋中,走進門冷氣吹來,那明亮的燈光,令人有種愉悅的錯覺,裡面的客人不多也不算少,好像每個人都懶洋洋地,正準備享受突然其來的假期。我逛了一下影視區,沒看到想看的電影,就走回書區了。架上陳列著許多新書,我看了看,不知道應該拿起哪本來讀。突然看見一本法文詩集,有著熟悉的書名,就拿起來翻。乍看過於抒情的詩句其實讓我很疏離,但又刻意持續讀下去,耳邊的音樂也有點熟悉、有點懷舊的氣氛,加上身體有點疲累,讓我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突然間書店另一區越來越吵鬧,許多人往那邊移動。過了一會我才發現,原來書店今晚有個活動,並未因為颱風而延期。小小的立牌上寫著:「我是不是我自己呢?現代世界的科幻」,原來,那是一位作者的新科幻小說的發表講座。
又過了一會,我才慢慢地走向那一區。雖然,心中似乎已經有一種感覺——這時我才看見,立牌上,你小小的名字並列在新書作者旁。今晚,是你與他的對談。終於,我要見到你本人,以雙眼來遇見你的雙眼、你的身軀,聽見你正溫熱的聲音。
— 晚上好,今晚,是一個魔幻的夜晚,風雨交加,我們會盡興地聊天也會快快結束——
觀眾附和地笑了。原來,你的聲音、你的眼睛中帶有笑意時,是這個樣子。
— 魔幻之夜,我們要來聊聊科幻的世界。其實,現實世界本身就很奇幻,尤其,從我的朋友這本新書來看——
雨聲越來越大,偶爾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我靜靜站在人群後排,立在牆前,聽不清楚,就看著你的唇。你戴著那頂漁夫帽,穿著白襯衫,你的朋友穿著黑衣,看起來很年輕。
我想,我看了太多你寫的字、也看了太多人家談你的字。我甚至不想聽你此刻的聲音,不想再透過文字、影像,來接觸你,如今不能碰觸你,我只想靜靜看著你。
我靠著牆,幻想你會認出我來,但又覺得可笑,你只看過我網誌上的我的照片,以及我傳給你的幾張自拍,有的甚至很模糊。你憑什麼認出我來呢?又為什麼要認出我來?你,走過來,停止一切無謂的現實活動,走過來。走過來,做什麼呢?我不知道。
我低下頭,開始覺得有點無聊。你的朋友也說了點話,聽起來真誠,但也很緊張,好像有所防備。我想,你真是一個想著他人的人,可是,你其實又最在乎自己,和我一樣。你的朋友急急喝了口水,目光閃爍,我突然又覺得自己像他,在他身邊,你顯得那樣安好而世故。我也是這樣一個被你「影響」的年輕人嗎?與年輕人混在一起,讓你覺得自己年輕嗎?你並不老,但常常困於自己矛盾的世界,於是,幫助他人讓你覺得自己沒有辜負這個世界。
是這樣嗎?是吧。我從沒真正認識你,而這一次單方面的相會,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心情渙散,耳朵更聽不見聲音。我想悄悄離去,又不想擠過人群。不想走,也不想留,我不願拿出手機打發時間,心好像渴望靜止,不想再有任何想法。
突然,你的聲音停住了。
後知後覺地,我才抬起頭來。
※ ※ ※
在那之後幾天,我有機會讀了讀你的朋友的科幻小說。這是你朋友的第一本小說,文字風格較為冷峻,讀起來並不容易。你在講座上說,現代世界是那麼地科幻,還是,你是說現實生活是那樣地科幻呢?
那一天,那個颱風天,你沒有向我走來。但因為風雨過大,講座後來被強迫終止,提早結束。我隨著人群移動,突然,又想回頭去買剛剛那本法文詩集,轉過身的同時,我和你對上了眼。你站在剛剛的講桌旁,神情有點驚慌,看著這一邊,身體一動也不動。很奇怪,本來,在那瞬間,我想要馬上離開,但是,我的身體也一動也不動。
我很確定你看到我了,我想,你也確定我看到你了。在最初,你就曾提過要相約見面,但在後來數次通信過後,兩人卻好像很有默契地未再提過見面。初次的見面、也是唯一的見面,在這樣騷亂的情況之下,人流湧動,雙眼相遇,卻沒有聲音。
你的雙唇動了動,我試著讀。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到了你讓我聽的樂團 Roxy Music 的一首歌。明明,你的「話」有一百種可能,大概是「快點回家吧!」或者是「妳怎麼來了?」,諸如此沒什麼意思的話語。你「說」完後,我點點了頭,兩人就又彷彿很有默契地往不同方向離開。其實,我什麼也沒聽見,也可能,你就是動了動唇。
雙眼相遇,卻沒有聲音。
但我的腦中唱起了那首歌,每次聽到那首歌的前奏,我都想像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可能是在一個海島上,像那張 CD 封面一樣,一位女神站在那裡,有山、有海,在他們之間;一個男人,你,向她伸出了手。
Take a chance with me.
你說,你可能沒說。我聽見了,該回家了。
在計程車上,我拿出耳機聽了那首歌。風雨越來越大,司機偶爾講了一兩句抱怨的話,我聽不清楚,我沒聽見,我只聽見那首歌。
I was blind, can't you see.
Through the long lonely night.
Heaven knows, I believe.
Won't you take a chance with me.
過了一會,手機螢幕在黑暗中亮起,我看了一眼,你傳來一個訊息:雨大,小心晚安。你在書店中究竟說了什麼,我從來也不知道,隔日已確定是個假期,但已無所謂了。雨聲和音樂聲融合,我在計程車上睡了一下。
到家時,風雨反而停了下來,我踩著浸溼的鞋,穿過黑暗的小巷,長長的路,我想像著,我是今晚最後一個回家的人。
冬日的樂園
A:
今天仍是陰雨綿綿。連續數日的低溫,島國冷起來竟是如此陰涼,路上的人們似乎都倦了、累了。
不知道妳有沒有發現,我的「故事」,常常發生在夏天。
老實說,我已經不太確定我在寫什麼了。故事的時序、邏輯的,都已經慢慢放掉了。已說過想等到夏日再度來臨時,再繼續連載小說(其實可能也是想先寫好放起來,之後再一次讓讀者閱讀)不過,計畫真的是趕不上變化。心境總是隨著時日與季節變換,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這是當然的。突然,我又寫了起來,而且,還心急地想快快讓妳和其他讀者們看到。
就當作這是一篇「番外篇」吧。是嗎?是這樣嗎?不過任何細節似乎都會影響到之後的「劇情」,還是別這麼說好了。
計畫真的是趕不上變化,或者說,我就是那種喜愛計畫勝於實際照著執行的人。先前因爲邀稿等日常繁瑣工作,暫緩了這個寫作計畫。新的一年開始,突然,我卻迎來了一個暫時沒有盡頭的、夢魅以求的假期——只是這個假期,不太像我殷切期待的夏日的度假屋,而是從漫長的冬日開始。
覺得我不像也會期盼在海邊度假屋悠悠閒閒度過的人嗎?其實,我還挺常這麼幻想的。在海灘上,游一下泳、泡一下水,最想做的,還是斜躺在陽光下讀書,當無憂無慮的書呆子。
愛夏應該是種對「年輕」嚮往的象徵,但這年輕並不專指年歲而是心境,愛夏、戀夏,故事總在夏天開始,而或許在隔年夏天結束。
是不是已經忘了我之前在寫什麼?忘了故事的劇情、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以誰的「角色」說話?沒關係,現在此刻,我像寫日記一樣寫小說;像寫小說一樣寫日記。
在奇異而平靜的空間中,妳來到我身邊,這是一個夢,妳說:沒關係,有我在。妳像是永恆的負空間、陰性空間,而我甚至不知道那其實是什麼意思。有樓梯、有海,樹和長廊,透明玻璃,有一個全白的人像、雕像。為什麼人們會被無生命的仿生物吸引?不會改變的無機物?我不知道,有點奇怪有點疲憊,妳說:這不是一個夢這也不是現實,妳說。
……
有一個雕像,在海邊。
※※※
X:
再次收到你的信很驚訝。不過這封信似乎沒有結尾,我想你不可能沒注意到,那麼,是故意的嗎?
你說,「現在此刻,我像寫日記一樣寫小說;像寫小說一樣寫日記。」我想了好久,想不透要怎麼做到?那麼,你會把我寫進小說裡嗎?我是你筆下的角色嗎?雖然從最初,好像就是我要求你把我寫進去的——你寫的故事,是「真實」的嗎?那麼,身為一個「角色」、或者「和你通信的讀者」我應該怎麼回應你?你用小說寫日記、用日記寫小說;我應該用什麼寫——寫什麼呢?
好像,我也想太多了。還是就像「平常那樣」回信給你吧。最近,我也正好進入了不想和任何人相應的自閉期——說是任何人,其實還是有和家人,以及幾乎是家人的前任情人交流,其餘幾乎是沒有。離開了工作,居住也是單人的套房,近乎,獨居。
我不否認和前任情人似乎又有點舊情復燃,不過,我一直也打從心中關心著他,他也是如此,所以,我也不知道這樣下去,有沒有什麼「好不好」、「對不對」,其實,我無法想太多。或許,我的自我太混亂了,又或許,我其實太簡單。
這「自閉期」說實在話得來不易,和你說的「假期」可能有些相近。但你說的「假期」似乎有點曖昧,雖然很具體的提到不像在海邊度假那樣,但實際上是怎麼樣,倒是什麼也沒說,只說又開始寫。後來,還提到夢。(我承認我有點驚訝,你是說你夢到我嗎?)說實在的我目前也還沒做什麼事情,沒有搬遷、沒有規劃旅行,只是每日在家附近咖啡廳看書、看電影,巷弄走一走。兩三個點重複移動,有時覺得挺快樂,當然,也有覺得很孤獨的時候。因爲習慣熬夜,每天接近中午才醒來,有時也睡過午後,頭幾天剛起床時常會焦躁,慢慢地也不以爲意了。
前情人剛開始有點擔心我的精神狀況,常會傳訊息給我,問問我在做什麼。後來,他覺得我似乎比他想像中「穩定」,也就放心許多的樣子。我知道在他眼中,一直認為我是個有點「戲劇化」的女孩,他曾經很逞強想保護照顧我,但最近似乎也不吝在我面前展現他脆弱的一面,為什麼呢?因爲我們「應該」已不是情人關係所以反而如此嗎?
我確實有過自閉而焦躁的日子,但那時其實很難做到真正少與他人交流,仍有太多俗務。此刻獨居,最初也有過害怕擔心,後來,我覺得,這應該就是我目前想要的。
醒來,看心情吃喝,有時吃得很好、有時吃得很隨便。出門,咖啡廳,或賴一整天在床上。房小,剛外宿租屋時曾有過一段時間幾乎每日都出門,現在習慣了,可能剛好也是冬天,一二天不出門也無所謂,就是蝸居。
那麼,你的生活究竟是如何呢?或許我沒有想像力,只能這樣瑣碎地報告我的生活。
最近,我在閱讀你推薦的一位小說家的作品。很欣慰能重拾閱讀厚厚上下冊小說的興致。
這本小說中,透過一群讀書會的青年的口,說出不少我沒有讀過的書的分析和反思。充斥著我沒有讀過的文學、哲學和政治理論。是這樣歸類的嗎?或者說,就是很多「好像很難懂」的理論吧。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此刻竟有耐心讀下去,因爲是以「小說」的筆法嗎?小說中的小說、小說中的生活,那些青年的生活呼應著他們正閱讀的書,他們正閱讀的書也改變或引導他們生活。
『自然是建制虛構出來的』
整本小說中很喜愛以「單雙」、「正反」等相對的象徵不斷呼應,而在抄寫不完的句子之間,我開始偷懶直接用手機拍書頁,也幾乎不會回頭再去看。不過,我倒是記住了這看似也理所當然的句子。自然、建制,是相對的嗎?我現在是自然還是建制?在都市中不事生產,可能還是不屬於「自然」吧。說實在話,我目前也不想隱居自然,雖然我想我是喜愛自然的。或許,這句子中的「虛構」也是讓我迷惘而被吸引的部分。
沒有任何實際生產,能說是我自主生活的「學習年代」的開始嗎?應該可以吧,此刻,我竟真的有些像小說中的青年們,每日捧著書,重返我的學習年代。
小說看得太投入了,剛好正百無聊賴地玩著養貓的手機遊戲,我甚至以小說的人物名字、提到的作家名等人名來命名貓兒。會以這個作家的小說人名來命名貓兒,可能我是第一人吧。(是嗎?真臭美啊)
前情人又約我見個面,我說好。我像平常ㄧ樣打開 google calander,看著星期和年份,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就越來越少交際出遊,除了工作外,幾乎沒有什麼先排好的事務。現在的月曆更是一片空白,這樣的時光,大學畢業後,也是第一次。
你的信相較之下,寫得是那麼簡潔,會猜到我又這樣叨叨絮絮說了這麼多嗎?有些小說家是不是不太喜歡說自己的事,非要別人先開口、還是真得寫成小說才行?好吧,我想你會說,這不是一種選擇,而是本能——沒有想像力的我,就甘願做你筆下的角色,讓你去寫成日記小說吧。我是真心的,並非埋怨。期待看到你更多文字。好有壓力的期望啊,真抱歉。
最後想說,我也不喜愛冬天,每次換季時總要憤恨痛苦ㄧ下。但是——但是什麼,說出來又真蠢,總之,在冬日的樂園期盼平穩,可能就是我現在在做的事吧。
祝 好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