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洩的塵世樂園.柒〈再會大終章〉
斬首
ㄅㄆㄇㄈㄉㄊㄋㄌㄍㄎㄏㄐㄑㄒ
ㄓㄔㄕㄖㄗㄘㄙㄧㄨㄩㄚㄛㄜㄝ
ㄞㄟㄠㄡㄢㄣㄤㄥㄦ
你相信嗎?欸,原來我是這樣傲慢啊!傲慢!你做過殺人的夢嗎?有吧,每個人都做過吧?你做過的最逼真的殺人的夢是怎麼樣的?把人的頭砍下來之後,就會失去意識了嗎?連結被終止,砍下的同時,自己體內的血液也像停了下來,是如此逼真——逼真,逼「真」是什麼?為什麼頭被砍下就會死亡?為什麼?應該有沒有頭還可以存活的生物吧,我記得我看過新聞報導沒有頭還活了十八個月的雞啊。如果因為頭沒了而死了,把頭接回去,就會復活嗎?復活的是同一個人嗎?復活的是同一隻雞嗎?為什麼是斬首?因為最有破壞力嗎?畫面最衝擊嗎?我斬下他的頭的時候,血都還沒噴出來,我就醒了——真可惜啊,真的可惜!如果可以,我想再斬一次,我想再殺一次——那只好讓他再活一次——為了再死一次——每死一次就再活一次——每活一次就再死一次!每次我斬他的時候,我體內的血液也好像停了下來,這是一種快感嗎?是自我毀滅的快感嗎?是你追求的快感嗎?是我追求的快感嗎?
火火一邊被我的身體進入一邊說著。
欸,傲慢!傲慢啊!破壞之後又迫害,本來明明是被迫害才破壞的,怎麼知道事到如今已無法回頭,已經無法回頭了——這一次真的要終止,真的是最後了——可是,為什麼要這麼重視結局?此時此刻的終局,絕不是彼時彼刻的終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為了彼時的獨立,此刻追求的統一是一種和諧嗎?停下來了,終於停下來了啊!這一次,真的,不要停下來——如果沒有頭的話,你要當雞還是當人?一隻無頭的雞當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挺吸引人的啊!無頭雞的冒險之旅、無頭雞異聞、無頭雞奇遇記,好像都比現在的故事好啊!這個故事,到底是關於什麼的啊?是謀殺嗎?還是獵奇物語?香豔小說?NTR 朋友的女友、朋友女友上了我還是我上了朋友女友?還是我上了我朋友我朋友上了我?哈,好像不是最後這個——你還在做什麼?不是說不要停嗎?這一次——真的不要停——不能停下來——不要停下來啊!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行動?傲慢,傲慢啊!裝傻嗎?再裝嘛?你是吐槽役吧!主人公一般都是吐槽役啊!那就好好地吐槽啊!到底有沒有心好好扮演你的角色——都已經是最後了——就是最後了——最後一次反擊的時刻了!準備逆襲的時候到了!上啊!無頭雞!上啊!最後的旅程,和宇宙下訂單也不過如此,不論死了多久、死了多少次都可以復活啊!不毀滅,何來復活?這就是你追求的快感嗎?那我呢?那我呢?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這個連結,能夠斬斷嗎?能夠再度聯繫嗎?能夠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嗎?
火火一邊進入我的身體一邊說著。
我要當雞。我說。
真.再會大終章 {滅}
火火說她殺了十艸乂。她和我詳細敘述了經過,十艸乂臉上似乎沒有出現一絲痛苦,他就死了。是在夢中。最後她終於說。我靜靜聽她說完,一邊注視著她耳邊的那朵「花」來掩飾我的情緒。這就是那天我有印象的最後一件事了。而接著迎來的那一天,一切都已改變;那天是六月初夏,言葉的生日。
※※※
上一個冬天,好像還沒走遠,但實際上也已毫無痕跡了。那個冬天我過得說好不好,說壞不壞,有點ㄧ片空白。新語會在上個夏末於公園聚會後,陸續約出來了幾次,但人總湊不齊,上次來的下次就沒去,我每一次都去了,但漸漸也疲憊了,在十一月入冬後,大家也就有默契地停了下來,線上線下的聚會都就此終止。冬天我總是一直睡覺,越睡越多。然後這個春天也在一陣莫名的焦慮和疲憊中結束。
入夏前,突然生了一場小病。其實也就是類似吃壞肚子那樣,我在家躺了兩天。從今年初起我已漸少了許多工作,只剩下一兩個約稿,幾乎不太以作家身份見人,講座和上課也都停擺。在一串情緒低潮之中,本以為生病應該導致我更加沮喪,沒想到這兩天光是應付生理的疼痛就已忙碌不已,無瑕擔憂其他事情。不用進食倒也省去了近來食慾不佳卻仍要解決兩餐的困擾。整天就在跑廁所和睡眠中度過。生理痛苦忙碌,心理上卻又產生一種自毀的愉悅感覺,長時間的睡眠中,我仍睡得很淺,醒了又醒,夢了又夢,夢到很多現在的過去的事,夢到很多帶來壓力和放不下的人。當然,也夢到了言葉。兩天過去,我慢悠悠地帶著復甦的身體外出,終於吃了正常的一餐,突然,又有點像被附身一樣,決定要繼續寫之前暫停的一篇小說。或許,在我長長的冬眠日子中,我早就是睡眠即作夢寫作法的信徒吧。
回神過來,已經是六月了。六月有什麼特別的嗎?有什麼特別的呢?我也說不上來。其實我下意識地有想到這件事,因為,她和我說過她是雙子座。病後兩天,我依然靜靜地在家讀書,重讀了一些自己過去的作品,就那樣好像在等待什麼事情似地。我越來越沒有在關注社會新聞,臉書也越來越少看,今日、昨日、明日,好像都沒有什麼變化,在這樣的日子中,我的時間居然沒有停駐,或許才是令人驚訝的事。
果然,接著她就來信了。
現在是最好的夏天呢?忘記了嗎?
我們的物語總是在夏天進入高峰,對吧?身不由己,無法忘懷。我很想你。言葉。
我也不明白,從最初至今日,我為什麼就是沒有採取主動。就是沒有一次,是我先行向她招手。或許,我就是在幻想一個可以包容我一切的女子,這就是我最自私和幼稚的願望。
將電腦螢幕關上,我沈默地望著窗外的黃昏。我想回覆言葉,我當然想,可我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不過,我又收到了另外一封信。
我是火,可以見個面嗎?有件很奇怪的事。夏天我總是靜不下來,有的時候好像很多靈感,有時又異常沮喪。
黃正最近很忙,我不想一直打擾他。突然就想到你,抱歉我好像總是顯得很任性,希望你能原諒。老實說,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屬於新語會。現在才去定義新語會到底是什麼,好像很可笑,或許,只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吧。但同時又好像有那麼一點自得其樂。
這一次見面,就是決心再會了。
等你回覆。火。
收到火火的信,正是我回覆言葉的同一晚上。我花了一天才回言葉,卻在十五分鐘後就回信給了火火。可以啊妳何時方便?就這樣不多不少八字一問號,當時我只是想快點解決此事。火火是個性急的人,她約了同個星期的星期五晚上,而隔天就是言葉生日。當時我有那麼點後悔,覺得我無力一下與兩人見面,但也就那麼定下來了。隨著週五的到來,我隱約有點不安,希望能儘快結束與火火的會面,但我實際看到火火的臉時,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
火火的頭髮長了些,她戴了一顆單邊的耳墜,是樣式誇張的一朵銀色花朵。整場會談中,我就幾乎一直盯著那銀色的花,直到我看不見為止。
火火就像一顆危險的火種。她自己這麼述說著。我就像顆危險的火種,從前,我多少強迫自己一定要直視這個世界的現實面,關心社會,結果還不是徒勞,我只關心我自己,只是想滿足自我。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對,我確實還是關心了這世界,並且預防它來破壞傷害我。真奇怪,我發現有些人口頭上或文字間很喜歡提傷害、苦痛,而有些人卻是決口不提的。有的人也很少提自己。黃正太好了,他太有包容心,我講這種話簡直太煽情了吧就像準備要出軌的有點毛病的女生,我居然說想出軌的女生就是有毛病,哈我真是被逼急了。別煩了,你的臉色真難看。抱歉。我說真的,把你當垃圾桶。真的,很抱歉。但其實我主要是要告訴你另一件事。
火火接著敘述了她殺死十艸乂的夢境。說完後,她又繼續說下去,說著她對十艸乂由來已久的矛盾情結。我好像一直很討厭他。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ㄧ直在追求他。這是愛慕嗎?但是,重點!我剛剛還沒說,這夢很像真的!應該說,我要怎麼確定它不是真的,十艸乂已經失蹤很久了不是嗎?或許這是過去的事實,只是我現在才發覺;或著是預知夢,今年夏天我終於殺了他——我要怎麼知道不是真的?
我終於想著,不知怎麼我總是這樣,事與願違,好像全世界都違背我的心意ㄧ樣。我終於懷疑,眼前這人真的是我認識的火火嗎?真的是去年夏末在公園中那樣自信冷靜的火火?或者這樣的她才是真實的她?或我本不認識她,我也不認識這個世界,我只是自我滿足而已。我突然一點都想不起來在那公園聚會後我還有沒有見過火火,應該有,一次、兩次、每ㄧ次,每一次我都去了,人們卻越來越模糊。眼前的那人在夜色中越來越急切,像快熄滅的火苗,我卻覺得越加疏離,事不關己,就像流水般不斷重播的新聞畫面。讓它停不來吧!停下那些畫面吧!我好像對自己這樣說。我突然又想到我在病中那異常快樂的自毀體驗——就為追求那麼一刻脫離日常的瞬間,即便是自我毀滅都讓人興奮;或者最興奮、或者最快樂、或者最自我滿足。
真.再會大終章 {醒}
所謂再會,到底是再見還是再也不見呢?我到底有沒有決心讓ㄧ切結束,故事開始至今已經三年,從來沒想過會延續至今。那些還沒開始的暗示、伏筆呢?或者說,這一切都早就發生過了,這些根本沒有人記得的伏筆都成真了,或者是在我冬眠的冬日中,有人一直不斷暗示我不該再當這下半部故事的主述者了——該換人了,這不是你的故事、這也不是我的故事。沒有什麼故事、沒有什麼物語,當然也沒有身不由已,更沒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再會。
這個樂園,該醒了吧。我沒有姐妹,沒有兄弟,更不是什麼國王的兒子。但是有一個人,一個人類,我最不應該忘記,那到底是誰呢?
※※※
你醒了。火火說。
下一次,我是說假如有下一次,別再捅那麼大婁子了,故事都無法好好完結。這話應該和我說嗎?不是和十艸乂?或者 X 或者 A 或者他們到底是誰?怎麼辦呢?現在這個婁子。火火奇異地語氣輕鬆。我靜靜看她穿好了衣服,坐在床邊抽起菸來。
原來這就是「作者」想到的大終章高潮,最後的高峰——所有最煽情的可能。我真是倒了最大的霉。為什麼是我呢?究竟,真的啊,為什麼是我?我?火火看我苦著臉,就笑了。她好像不再像昨夜那樣煩惱,痛苦,一切都是過眼雲煙。火火妳還真是破壞女神呀,我咬牙切齒想著,就像把一切七情六慾身體心理的過錯都推到女人身上的白癡男人。哼,你不是就喜歡自我毀滅嗎?火火說道。
今天是她的生日吧。火火又說。
我無言以對。為什麼她會知道?她怎麼會連這都知道呢?誰的生日?誰?我裝傻,可悲到自己都覺得好笑,看著亮起的天空,我萬念俱灰。
誰?對啊,是誰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格樂吧。
什麼?
你不必那麼驚訝,是誰都好,叫什麼名字都可以。這一次,真的要再會了。難道你還不行動?還不反叛?你真要走上他給的道路嗎?
妳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我將要和十艸乂一同ㄒㄩㄣ(?)ㄓㄣ。
我沒聽清楚火火說的到底是ㄒㄩㄣˊ還是ㄒㄩㄣˋ,不過,顯然此刻兩者已沒那麼大的分別。尋真、殉真,不知為何我居然還有點輕率地想著——這一次,還不如就說是ㄒㄩㄣˋㄑㄧㄥˊ吧。
對,我要和十艸乂殉情。殉「情」!真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字眼。我已經砍下他的首級,分離了他的身體和意識,剩下我的了。剩下我的這份生命,這份情感,何去何從?至今,他仍在尋著為何創造、為何而寫?我能所做的,就是毀滅一切他所創造的。毀滅創造、創造毀滅,毀滅他的身、他的心、他的造物,當然,也包括你。
天已經亮了,今天就是言葉三十歲生日。生日很重要嗎?我也不知道。我在乎的是言葉嗎?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從沒想過我會在此刻聽著另一個女人的憤怒語言,說她毀滅了一個男人,並且,下一個要毀滅的,可能是我。火火如此追求著十艸乂嗎?是愛?羨慕、嫉妒?那麼,我對火火又究竟是什麼態度?
說吧,懿果!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一點點愛慕?
不知不覺中,她的那個銀色的花型耳環不見了。我愣愣看著她,又懷疑她昨晚穿的是這樣一件衣服嗎?天才剛亮,她背對著窗,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當然有了,我也愛慕著妳。沒有人不嚮往破壞,而妳就是破壞,我需要妳的帶領。
我的聲音僵硬,甚至機械化。她站著沈默許久,終於又坐下來,投入我的懷抱。重新體會她的體溫,讓我才能確定這不是在夢中;不,我仍無法確定。我不知道此刻我怎麼又如此誠實或大膽,其實我從未想過我對火火抱有什麼感情,但此時此刻,我們好像終於彼此理解,或者,就是所謂的和解——是嗎?是這樣的嗎?一瞬間,我又再度懷疑——我不是質疑火火和我之間能否有真誠的交流,不過,有人能投入火中而不被火焚身、不以身焚火嗎?
早晨十點左右我終於和火火「分離」。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蕩。夏日的此刻已是頗為悶熱,最近很少在這個時間出門的我感到分外疏離,突然覺得,或許,今日就是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日了。對於擁抱了沒有想過的對象、朋友的女友、同時還想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瘋狂幻想自己殺了人的女性就頹喪到希望是世界末日的我還真是無可奈何。
懿果,這個世界還差最後一個「行動」。
火火在「分離」前仍在打啞謎,我什麼都聽不懂。別擔心,他們會來找你的。誰還會來找我?拜託,都別來了吧。轉念一想,算了,現在都這樣了,誰怕誰,要來就來啊?然後,手機就震動了一下,有人傳送了訊息來。
嗨,突然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這兩天會有空嗎?最近好像沒怎麼聽見你的消息,還是挺想念新語會的大家,畢竟我們是結盟啊,是吧。
是史路。還真的馬上有人來找我了啊。我和言葉約的是晚上七點。基於一種自我虐待的心情,我衝動地快速回覆了史路。「我現在有空。」
※※※
我見到十艸乂了,昨天。史路坐下後劈頭就說。
我愣了愣,竟想回他:十艸乂是頭身分離的嗎?隨後自己也覺得不好笑。前天在電影街那邊的天橋上遇到的,他身旁還有一個女人。史路又說。這一瞬間,我居然又想著:是安格樂吧。但安格樂不過是十艸乂小說中的女子,我看我真是累了,從昨晚折騰至今,我的精神也快到極限。史路眼神詭異的看了看我,慢慢地說道:看起來很像言葉。
是嗎?是言葉啊,我呆呆地想著。可是我是在地上看到他們的,距離有點遠,十大還是戴著那頂漁夫帽,不過,他好像變年輕了?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你最近有和言葉見面嗎?我搖搖頭。我那天回到家一上線就敲了言葉,說了我好像在電影街看到她和十艸乂,她說她沒有去電影街,也沒有和十艸乂相見。不過——又有什麼「不過」?
言葉說那可能是她的 doppelgänger 。
Doppelgänger ?還真像言葉會給的答案。我還想和她哈拉幾句,她就沒回我了。史路聳聳肩。
對了,黃正和火火分手了。大概上週的事吧,順便和你說一下。是黃正提的,黃正說,他知道火火一直在追求別的東西,有時候她太執著也太熱情了,他還是挺擔心她的。我聽了又沈默了一會,同時也默默鬆了口氣。原來他們已經分手了。我對於我既然這樣在意世俗的男女交往規則有點驚訝,但誰會想突然變成第三者呢?而且火火也沒告訴我他們已經分手,她是故意的嗎?
抱歉懿果,這樣突然把你約出來說些有的沒有的,好像一直在說「別人的事」,哈哈。當然,我們都很關心十艸乂,還有言葉和火火,嗯,不過或許現在最需要擔心的其實是黃正。啊,不說了,真奇怪,今天起床後突然想和別人聊聊,我知道你ㄧ直話不是很多,不像我很喜歡講話,好像靠講話來排遣和穩定什麼。其實,有時候也只是在自言自語,我也不怕被人家說我愛自言自語,哈哈,我在說什麼。說話對我來說,好像也不是完全為了交流,應該說,有時候沒有那種明確的目的性,比較像ㄧ種技藝之類的吧。話說如此,目前也沒有要特別精進,哈哈。我太愛玩了,什麼都摸。其實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和你還有黃正都有一點隔閡,大概,我不像你們,我一直沒有把寫作當成我真正的志業——或說當成唯一的志業吧,因為,我實在玩太多東西了,我想我還是比較鍾情玩音樂的。音樂比較抽象,我覺得比較自在。不對,話這樣說完,又馬上不這麼覺得,其實最近,我是想重新提筆寫作;沒有什麼特別想寫的時候,就不要勉強去寫,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可是,如果這樣,到底什麼時候寫呢?什麼時候才要真的行動?說來說去,什麼和你們不一樣、和別人不一樣,其實還是殊途同歸——好像同在一個世界就難以化分,身不由已無可奈何,老是被別人影響。反正,其實我就是不甘心吧!別人都可以寫,為什麼我不行?別人寫那麼爛都在出書,我寫這些東西好歹也有一兩個知心人會看吧?哈哈,真不知道在說啥,反正就是不甘心啦,你呢?懿果?還 在 寫 嗎?我知道這樣直接問其實很失禮——還在寫嗎懿果?你還要寫嗎?你會寫嗎?你會繼續寫嗎?還是應該說,從來沒想過放棄,但是,現在有在寫嗎?正在寫嗎?懿果?哈,你正在寫嗎?簡懿果?
我笑了。笑而不語。史路終於停了下來,一口氣喝光杯中的冰咖啡。他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兩個人都笑了。真是的,這樣聽個大男人嘮叨,真為難你了,真抱歉,如果你不爽的話——要寫,會寫,正在繼續寫吧。我終於打斷史路的話。很好,史路笑了笑,然後又一副要再度打開機關槍的樣子——卻突然真的停了下來。
?
我被嚇到了,他的眼珠幾乎像翻了一圈,簡直是機器人重新開機一樣。
但你別忘了,別人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的事也是別人的事;眾人皆是複製,你就是眾人,眾人皆是你。想追求進化嗎?要先衡量你決心的高度———
我想要的不過是我的意志能如願實施!
我脫口大喊。但咖啡廳裡有那麼多人,卻沒有人看著我。沒有人在看著我,連我自己也沒有看我。
那麼你覺得你是什麼角色?你還是這個故事的主述者嗎?那我呢?我是什麼角色?引導你到最後關卡的引路人嗎?還是就說是路人、不重要的配角吧!你經過重重混亂,在暗戀的對象生日當天和別人的女友睡覺、發現暗戀對象和失蹤已久的前輩作家見了面並開始揣測他們間的關係、發現那不是暗戀對象而是她的 doppelgänger、發現你也不是你而是你的doppelgänger、發現和別人女友睡覺的不是你而是你的 doppelgänger ……
你說什麼?我又大吼。這一次,史路停了下來。但他只是迷惑地看了看我,然後開始輕鬆地哼起歌來。我知道他剛剛那像被附身的狀態已經結束了,那和火火在清晨時一模一樣的口氣和態度已經終止了。放過我吧,怎麼會這樣呢?我不是已經和火火「分離」了嗎?要玩弄我到何時呢?
欸,懿果,我問你喔,你是不是挺喜歡言葉的?你們挺要好的吧。
史路曖昧地笑笑。喔,繞了我吧,現在換成要進行這個話題?我的臉可能有點臭,史路趕緊補兩句。抱歉哈哈,不是要追問你啦,只是單純想說——怎麼說呢?我蠻看好你們兩個的,哈哈!
還是不知做什麼反應,我頭開始痛了起來。突然想把昨夜至今發生的一切都向史路坦承——包括剛剛史路也變成火火機器人的事情也告訴他——算了,太困難了。看我沒有回應,史路也只能自己無奈笑笑。我想起史路已經有一個交往多年穩定關係的女友,他就是這種幽默而可靠的男性,不像我。
和史路分別後,已是下午兩點。我頭暈目眩,打算快點回家睡覺。刻意不去想晚點和言葉的約會,我急著盡快坐上公車回家,因為我感覺到再不回去,就又會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公車遲遲不來,我離開公車站往捷運走去。這時迎面而來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我突然打了寒顫,不由得停下腳步。
一陣不由自主的恐懼感襲擊了我,我不敢看那男人的臉。我不敢看那男人的臉,我看都不用看——因為我知道,那就是我。
※※※
嗨,你就是我的 doppelgänger 啊。我汗流浹背,終於抬頭看了他的臉。沒錯,那就是我。或許不是百分之一百毫無差別,但我感覺得到,那就是我。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沒有回應。所謂遇見自己的doppelgänger 就會死亡的都市傳說,此刻是失效了嗎?他在這裡做什麼?他為什麼也在這裡?我的 doppelgänger 此刻不是應該還和火火待在旅館裡、或者已經在和言葉約會了嗎?或者去找十艸乂問清一切事情真相,要不好歹也在認真寫作賺大錢吧!跑到這來讓我遇到做什麼?而且看起來和我一樣呆頭呆腦,真是可怕,我看起來是這樣的?一臉頹喪?
你,在跟著我嗎?他搖搖頭。你要去哪?他沒有回應。我茫然失措,只能和自己的doppelgänger 暫時一起在街上亂走。我在前,他在後,兩人隔著一段距離。過了一會,我有點安心下來;畢竟,我們還是分別的個體嘛。我沒有感受到他什麼特別的情緒,沒有因為我踢到路燈他也跟著痛之類的。過了一會,我甚至開始忘了他的存在。
和自己的 doppelgänger 一起散步,大概是人生極其難得的體驗吧。路上行人沒有一人發現異狀,沒有人多看我們兩眼。眼看不知不覺再幾個街口就到家了,打算就這樣走回去。我的 doppelgänger 沈默不已,我百無聊賴,居然決定主動打開話題。
喂,你說,晚上和言葉見面,你打算和她說什麼?他仍舊沈默著。你,難道要和她坦承ㄧ切嗎?說你今天遇到的所有不合理的非日常的事?啊不過,是我要和言葉見面啦,不是你。你應該有自己的行程吧?欸,說話啊。他仍舊不發一語。
這個我的 doppelgänger,真是一點都不精明。不知為何我要一直碎碎唸罵自己的分身,好像是在自嘲般,以為自己很幽默。突然,轉念一想,我似乎一直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來面對他,一點也沒有把他視為和自己平等的對體。對啊,我是怎麼了?我竟然如此自大?他是我的 doppelgänger ,可不是我的複製體啊!更何況,我怎麼知道是他是我的 doppelgänger、還是我是他的 doppelgänger 呢?是我先他後、還是他先我後?真的存有這種先後順序嗎?
沒有先、也沒有後;沒有我,也沒有你。
他終於說話了。我看著他,仔細地盯著他很久。我仍讀不出他是憑著自己的意志在發言,還是也如史路一樣被「火火機器人」附體。還是說,其實那句話是我說的?我已經混亂到什麼都弄不請了。不過,不論是我是他的 doppelgänger 、還是他是我的 doppelgänger,我們應該都要合作無間、攜手向前,至少也要和平相處才是。正想著要改變態度好好面對他,沒想到我的 doppelgänger 就在我的面前踢到了路燈,停下了腳步。當然,我是沒有感到痛就是了。
欸,你還好吧,你到底是誰啊?我哭笑不得,忍不住又吐槽。這傢伙真的就是我嗎?這樣雙份的笨拙還真是令人難以招架啊。沒想到他停了下來,看了看我。我是一童,他說。
我是一童 (——ONE CHILD——)
一童。一童?喔,一童啊。這一次,連我都想了一下——這麼多人名,別說讀者錯亂了,連我都錯亂了。一童,就是安格樂的前男友,在十艸乂的小說中,和安格樂一起吃火鍋的人。原來,我的 doppelgänger 是一童,那麼,我也是一童囉?啊,原來如此,這樣說起來挺合情合理的,我是一童,而火火曾暗示過言葉是安格樂,我們都是十艸乂筆下的人物。我們兩個還是天生一對,至少曾經是天生一對——這樣也未免太合情合理了吧!而且,這完全就是以我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原來我還是這個故事的主角?這個錯亂物語的可憐主人公?得了吧,讓給別人吧!現在我可是一童耶,真相大白終於發現原來我一直是「別人」!果然是「別人就是自己,眾人都是複製」啊!這鍋就讓簡懿果那衰神來揹吧,誰都好啦,怎麼樣也要甩給「別人」啊!
那個,今晚,你去和言葉見面吧。
我就這樣把重要的約會丟給「別人」。我的 doppelgängerㄧ臉迷惑。
我是說,和安格樂見面。他默默點點頭。啊,真的是這樣啊,就是這樣啊。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我和言葉,就是一童和安格樂。這設定不會太粗暴嗎?現在這樣揭開謎底好嗎?我終於和我的 doppelgänger 達成共識,他看來好像放鬆了不少,我突然好奇他晚上和安格樂約在哪裡,又覺得別管「別人」的事,就沒問出口。
他突然正經地看了看我,接著,就轉頭慢慢離開。是該「再會」的時刻了,我感到一陣莫名感傷,在這我與我的 doppelgänger 相會的短短一小時內,我從害怕到厭煩、迷惘到傷感,我發現,我還是沒有好好誠懇地面對他。我突然覺得,就這麼將「我」丟掉,其實也沒什麼,不用那樣恐懼;確實,那只是一個名字、一個名詞。我的情感,我在這世界的情感,應該是不變的——是這樣子的嗎?
我知道,至少,此刻他感應到我的心意了。他遠去的背影不再困苦,步伐彷彿變得堅定。
該回家了,今天真的太長了,太長了。我喃喃自語,同時我又發現,現在,我又是孤獨一個人了。十五分鐘後我終於到家,倒頭就睡。意外地,一覺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