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洩的塵世樂園. 貳〈然後她 / 他成為了風景〉
地獄一季.生魚
在這個世界中,他們教導我們,女人是弱勢的。
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很邪惡,而且不是因為誰辜負了我,而是我的本性。我想一巴掌向她打過去,反正她也求之不得吧?但最後,我發現無論我如何以為這是我的「本性」,我本是受到了他人的影響。
「有一天,我的陽具走丟了。」這是一個男人的小說的第一個句子,一個開口就提到陽具的男人,到底在想什麼呢?我皺著眉讀下去,想試著了解她,為了了解她,我做了許多她不知道的事,但我又不斷暗示我做了許多事——於是,她都知道了,但是,只讓她離我更遙遠。
安格樂提議想吃日本料理,魚或涮涮鍋。她向來不是問什麼都說隨意的女生,但對吃的也不算太堅持,突然提出這麼明確的選項,我有點驚訝。
這麼熱的天氣,突然更想吃點養生清淡的、水裡游的。她說。
我們相約七點半見面。她如願以償點了鯛魚鍋,我點了豬肉鍋,又合點了幾種餃子丸子和蔬菜。有些無語,我們默默吃著,各自涮了塊魚和豬給對方,食物很新鮮,話題卻活潑不起來。
距離上次與她見面,已是約一年前了。那時她的頭髮還沒這樣長,那時的我還沒找到這份工作。
都還順利嗎?她說。順利啊,我說。我開始疑惑昨晚她怎會答應我的邀約,我昨晚是那樣地情緒化,若是一年多前,面對這樣的我,她唯恐避之不及。今日的她看上去和過去沒有太大不同,似乎較為安穩,過去的她總是些微躁鬱,而我反而總是那個冷靜的人。
安格樂,我快不行了,見個面好嗎?
好像角色交換、倒置,過去的我,總是在她憤怒或困惑之時,守住我安慰包容的位置,好像男人需要容忍情緒化的女友,是一種規矩和常識。昨晚的我做出意想不到的舉動,我從未想過我會發出這樣的求救訊號。而今日的她是那樣安靜,也並未表現出擔心的神情,令我感到莫名寬慰。
啊,安格樂,今天我想變成妳。
我們交換吃了一塊豬和魚、魚和豬。
我幻想今夜我獨自醒來時,我已變做女身,就像是電影和漫畫中常見的劇情,我變成了安格樂。不,不對,我是想變成安格樂,而不是取用她的身體,我想以她的精神來思考、生活。
我們又交換吃了一塊魚和豬、豬和魚。生鮮用滾熱的湯燙熟,由紅變白。
不過呢,安格樂,妳應該不可能想變成我吧?
許多人都說要自己去掌握生活,不應該藉口拖延不去改變。但如果你一生下來,就如裝錯身體、身懷異物,如站在一口地獄般的深井,那該怎麼辦?我就是如此悲觀。我不是因為愛慕男性而想變成女身,而是痛恨身為男性。我非想成為女性,而是不得不寧可交換,若可以什麼都不要而成為無,我就想成為無。
我想成為無。我不願像現在,一身濕漉漉地,站在地獄裡。
女身有多少生來的限制,不需他人來告訴我。如此痛恨現有的男身,或許就是痛恨自我吧。
地獄如滾燙深水,我這一塊肉軀,正在受折磨。
地獄可能是燦爛的,我就是行屍走肉。
我和安格樂在學校的最後幾年相識,我已記不得我是如何「認定」我想追求這個女孩,在不知不覺中,我的訊息欄、信箱充斥著與這個女孩交換的信息,我因為她,聽了許多不會聽的歌、看了許多不會看的電影。在甚早安格樂就和我表明她並不想談戀愛,但是因為她的坦率、大膽,貌似不可一世又會顯露出脆弱的時刻,我如一個一般的男孩子,繼續待在她身邊守候,彷彿等待時機。但也因為在那個不知所謂的年歲中,她對我真誠,可說是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唯一讓我顯露出真實的人。
後來我們交往過,也分開過,我知道她渴望的可能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渴望什麼。
一童,我們之間還有隔閡嗎?
她曾經這樣問我,我知道她指的不是我們之間的愛情。我怨恨她,但同時亦紅了眼眶。
與安格樂的相處,是我活生生在生活的唯一證明。在我每日工作、吃飯、睡覺、自慰之外,唯一的情感。這天晚上,我回到我的租屋處,一個人度過夜晚。我像平常一樣用著電腦,看了一下明日的工作行程,準備睡去。在一片黑暗中,我在床上盯著手機螢幕,像例行公事般,滑動螢幕最後一次。意外地看見安格樂在她的 instagram 上新增了一張照片。照片中霓虹招牌閃爍,看不太清楚。過了一會才發現,那是我們剛剛吃的火鍋店的招牌,火鍋店店名是「阿法龍」。
這張照片會有多少人看見呢?我看見了,我想,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 ※ ※
有人和我說,甩了這個 Drama Queen 是我做得最正確的決定;還有人說,可能她要的就是男人用 XX 去關照她,我想得太多了。可是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我是感覺被遺棄了。
在妳給我的身體語言中,我曾以為我是被祝福賦予的;但是,我誤會了,如今我仍像苦苦哀求「再ㄧ下就好」的小孩。妳從接受到拒絕,那身體的表現是那樣微妙,我無從請妳再多留一會。
再好的成績、再多的證書、再多的工作經歷,都沒有意義。我是一個二手品。
對一個平庸的人來說,偶爾難以克制地被不平庸的人吸引,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模仿。
在我小時候,有一陣子很熱衷於躲在廁所手淫。因為母親不准我鎖房門,我只能這麼做,我越做越多、越做越順手,母親沒發現,我就彷彿希望她發現似地,甚至在吃飯中途至廁所手淫。
我試著對著雜誌、也試著純幻想,也想過母親與妹妹。
終於有一天,她只是淡淡地和我說,「別再這麼做了吧。」
那時候我想著,我想要的就是這樣嗎?我想要的,就是這麼一句簡短的羞辱,甚至稱不上是羞辱,我是重要的嗎?或者,我只是一具履行義務的機器,每日被強迫生活。羞辱應該是有顏色的,是鮮豔的紅;她的話語卻是慘白的,如她的人。
這天,那個男人在他的網誌上,新增了一篇短短的詩。
你是超自然
超於世俗的天真
超於
我一切的認知
在萬物滅絕之時
將要拯救我
關掉
過冷的
冷氣
打開窗戶
給我一杯黑咖啡
你是超自然
你是異象
控制我的意識
意圖
讓我自由
我讀了以後,覺得很難受。我不想和這個男人有相同的情感,但我在閱讀時,確實以為他說的是我心中的聲音。
我讀了這個男人的其他文章,讀著讀著,天快亮了。我突然覺得有點安慰,好像身體的某部分也被擁抱或溶解,安格樂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現,輕輕地笑了。
地獄二季.水果派
他應該不知道我以前有多想變成他。若我變成男身,我就可以操翻他來為我過往所受的屈辱報復,操翻他的屁眼,操翻他全身的洞。
※ ※ ※
我曾經以為我絕對不會成為別人筆下的一個角色,絕對不會有人想要描寫我。但我錯了。
他說他變胖了,這一年,心好像寬了,不知不覺一直寫著,肉身也跟著橫厚了。我從沒想過他在現實中可能是個幽默的人,我無聊地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兩個字句,低頭看著水杯的水。
誠。他說,寫再多,追求的只有這個。
他說著,表情輕鬆而沈穩。過往他在臉書上總是那樣機智愛說笑,時常用反串的字眼來論述。今日的他好像剛運動過後,從浴室走出來,那樣自然寬慰。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比喻,我從來不了解這個人和他的字。在今日以前,我對他的印象來自於一樁抄襲事件,一名年輕的女作家被人發現抄襲了他的舊作,三分之二的敘述都相似,但結局並不同。即使不能說是百分百抄襲,情節鋪陳仍十分相似,文壇許多作家都頗為氣憤。沒想到最後他卻說,他並不很在意。
並不很在意,是「還是有點在意」?還是「只在意一點點」?
關於這件事,我該說的都說了。編輯問了關於抄襲事件的問題,得到了預料中的反應,只能賠上一個笑容,趕快轉移話題。
突然,他轉頭看了一下在側邊另一張桌子上的我。我愣住了,只能看回去。剛剛介紹我是新進編輯來見習時,他未有任何特別反應。只一瞬間,他就將眼光轉回他那桌上,慢慢地,又說起別的話來。此次受訪,他並非出了新書,事實上,他已多年沒有新的著作了,但他這兩年散見的文字量並不少,似乎,大家都等著他將書寫成,好像只要再一個步驟,一切即成。
我在寫新小說了。他話鋒一轉,轉向編輯有興趣的話題。
事實上,這是我的處女作。獨一無二的,仍在進行中的故事。
編輯的表情有點疑惑,又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我看了眼窗外的天空,這是我做這份工作的第二十天;好無聊啊,我想。
※ ※ ※
這份工作讓我痛苦,也讓我快樂,我喜歡觀察人們。
我發現,人們還是把雜誌想得太正經了。一本手上的刊物,幾篇網路上滑過就忘的文章,實際上,仍有不少人覺得雜誌工作者應充滿抱負,即使他自己也是一位轉瞬即忘的讀者。大眾看待寫作有時實在太嚴肅了。那天回到家,看見哥的電腦停留在作家的部落格畫面,那熟悉的字與照片,令我驚奇。哥從來也不是看多少「閒書」的人,「不像妳」,以往,大家總是這樣拿他和我相比說嘴。
大眾看待文字工作者,彷彿賦予了一份想像的情操。他說。
我又愣了一下,被他發現我在想什麼了嗎?突然覺得莫名難堪,又覺得可笑。看了看手機,訪談已進行了超過三十分鐘。他的話比編輯預料的多、態度也比想像中坦率,他變了嗎?或者,我們本來想像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們在一家咖啡廳訪問,窗外有著明媚風景的咖啡廳。前幾日我找了好久才確定要訂這家,攝影師還算滿意,雖然最後只簡單拍了幾張作家拿著水杯、站在窗前的照片。綠意盎然,已經是盛夏了。
其實這場訪問,訪問主題是作家喜愛的電影。他說了幾部有名的、不有名的作品,幾部我猜到了,幾部怎麼也沒想到。他說他愛看電影,因為電影是可以「獨」的活動,當然閱讀也是。作家的用字遣詞就是如此,如今我已一腳踏進多少人羨慕的線上雜誌工作,卻仍忍不住在心中不斷吐槽。這份工作,是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他說,「妳要珍惜」,哥說過。
我喜愛影像,也愛聽音樂,我追求它們抽象的形貌。其實有的時候,文字對我來說是最後不得不的辦法。
話題繞來繞去,又回到寫作上面,用言語聊寫作,恐怕也是他不願意的吧。
立下再多規矩,再多對比,都是為了打破。他說。
是這樣嗎?沒特別想過。許多人說他的小說重視形式,重視骨肉而不重視靈魂,我沒特別這樣想,而且,這兩者之間,真的一定是對立的嗎?
我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虛構⋯⋯一邊虛構,一邊進行真實。
虛構,就是我的全部。
越接近中午,氣溫越來越高。人群湧現,外出買便當的上班族成群經過。熱風一吹,窗外的綠好像也在融化動搖。作家言談間似乎有點矛盾,但我也說不出來是那裡不對勁。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越來越糟,有點不舒服,頭暈,我沒吃早餐,這間咖啡的三明治好像不錯,但現在也沒什麼胃口。
作家點了一個水果派,在早晨,配了黑咖啡。水果派內有許多櫻桃,紅色漿液淡淡地染上他的叉子,以及他的唇。
他接著說了一個夢。他曾夢到一對男女在火鍋店,男的想將身體除下,丟進鍋內燒煮,被女的阻止了,最後女的將鍋吃光了,豬、牛、蛋、魚,都吃了,而男子早就不見了。
編輯笑了,是夢的還是你虛構的啊?是新的小說吧。他不置可否。
訪談在這邊結束,好像是個不錯的句點。我們站起身,握手致謝。我躲也不是,好像不得不再仔細看了看他的臉,他彷彿若有所知,回我了個令人寬慰的笑臉。
「立下再多規矩,再多對比,都是為了打破。」
這真是他媽的廢文啊!誰想要看這樣的文字?終於,沒有那些令人煩躁、描繪內心的獨白——我這個可不是獨白,我是在和你說話!廢,真正廢啊,可是,這好像是我在追求的。從小到大,我就寧願做個廢女,無所為。
我一生只想耍廢,就愛看小說閒書,愛看漫畫。我看了一本又一本畸情漫畫,吸血鬼、武俠、偵探、穿越、異形、機器人、外星人、BL、百合、人獸,通通看過,已經沒有什麼稀奇。
其中一本漫畫的故事是,一個男人是天使轉世,他上輩子是一位美豔的女天使,一名女神。他死了,卻在女神冰存的肉體、也是屍體,醒來。為了找回屬於他自己的身軀,他以女神之軀前往地獄。天使和地獄使者們看見了他 / 她,都以為女神復活了,愛慕女神的他們眼中都只有她、沒有他;但事實上他仍是他,沒有她的記憶、也沒有她令人神往的愛情。
故事的結局是一位男天使愛上了他,他不管他是他還是她,就是愛他 / 她。他接受了他的愛情,以女神之軀,讓他擁抱。最後,她沒有找到她原本的身軀,和男天使兩個人雙雙留在地獄,再不是天使。
就這樣嗎?什麼故事啊?到底是他還是她?這是 BL 還是 BG?好令人錯亂啊!我不甘願,因為我除了是廢女之外還是腐女,我想看到兩名男子擁抱,兩個男性軀體交合,就是要看到外表的性感身軀,誰還管什麼靈魂?怎麼,你嫌我只重視骨肉而不重視靈魂?不然呢?當代的人體花園有多荒廢啊!感官世界都早已蒙蔽,好像被遺留在伊甸園。在那個漫畫中,天使愛神,卻被神遺棄;如今,人們好像愛神,神早已不在。
十艸乂說,立下再多規矩,再多對比,都是為了打破。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換。但是,你會想和我換嗎?再怎麼樣,也不會想和我這樣的女人換吧。
我既然不可能和你成雙,那麼,只能與你相反、與你對立。
德婗,再怎麼樣我也是妳的哥哥。我不會放棄妳。
說反了吧,是我還沒放棄你啊!
※ ※ ※
那篇訪問上線了,作家十艸乂在 AvA-LoN 咖啡進行的訪談。兩千多字的訪問,兩張一站一坐的肖像,綠意被轉成黑白,但是那之中流動的空氣,好像仍是熱的。
盛夏高溫,空氣流動如煉獄,一切都還在進行。
我沒有故事,或者,這就是我的故事。或許這個故事只是個番外篇,根本不重要,我也無所謂。我只希望有一天,他,一童,我的哥哥,能打破一切,不再被束縛。靈魂能得到安慰,忘卻了肉體困苦的形貌。
塵世樂園 III {形影}
X:
我看見一篇新的關於你的訪問。
你曾和我說過你不喜歡接受訪問,除了話語易被曲解外,有的時候,真的是沒什麼好說的。然而這篇訪問似乎引起不少迴響,你坦率的言語令人驚奇,這是近期你唯一接受的訪問,談電影,但也談了不少其他的事。
靜靜地,我的電腦畫面定格,眼光停留在你的臉龐。
與其說我被詳細的訪問文字感動,不如說,我被照片中你的身影打動。一眼即可見,當日你的心境是那樣安好,沒有多餘的思緒。
那一天你穿著黑色麻料襯衫,戴著黑框眼鏡。平日見你常戴灰色的漁夫帽,那日卻沒有戴著。一張人立在窗邊,眼光對著窗外;一張在桌邊,手捧水杯,低頭看著,笑著。不知道你在笑什麼、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我想著,甚至有點嫉妒這個笑容。
「我想要追求人如影,影如人,自我與他人所見是相通的;而字也如人。」你在訪問裡說。
最近在做什麼?你說。
有點想多嘗試攝影,我說。但其實覺得很心虛,我總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沾一點,變來變去。
很好啊,你說。我寫字,妳拍照,很好。厭倦寫字時,就看妳的照片。
你傳來一隻 MV,我沒有聽過那個樂團。雖然有陣子我也聽了不少風格不同的樂團,但沒有聽過這隻。Roxy Music,樂團的年代有點久了,聽來是個令人愉悅的曲子,不知不覺,就重複聽了好多次。查了多點資料,發現他們出過好多張專輯,曲風也各有不同。而這是最後一張專輯了,swan song,告別作。
MV 中,一個異國情調的城堡,男人與女人跳舞,有一隻鳥,宛如守護著女人。樂手們偶爾抬頭看著鏡頭,眼神銳利,有幾個鏡頭似乎刻意重複了兩次。
理想之鄉,在他們心中,是這樣嗎?這是什麼樣的形象,理型,是心愛的女人?
你似乎過於著迷樂園的概念,不知為何我有點反感,不明白人們為何追求理想之地,令人感覺虛幻。
老實說,我只知道 AVALON 是亞瑟王傳說中的極樂島嶼,有點類似伊甸園的概念,其餘都不明白。我曾玩過的那一款同名遊戲,有一名女神角色我很喜歡,黑髮栗色的眼睛,騎著馬在冰天雪地之中。不過,也就那樣子了,那都是有點久之前的事,現在,我也不太玩遊戲了。
我們這樣就是在通信嗎?我們是筆友嗎?從彼此在對方的部落格留言,到直接寄email,偶爾也傳訊息,但最近都太忙,還是寫信居多。我沒想過我會和別人成為這樣的朋友,說起來,真是有一點噁心。我們不是沒見過面,但也僅見了一面。
最近,我看到你的臉書上,貼了幾張你在城市中遊覽的照片。有幾張樹木的剪影,甚至也有你喝咖啡的照片。
這幾天好熱,白日好難熬,除了寫作之外,你到底是如何度過你的生活的呢?
A
世界第一日
有一天,我的下半身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卻是濕的。這種情況其實並不少見,不過,一般來說,我在早晨都很乾燥,乾燥的如一片沙漠——其實也沒有這麼嚴重,女人的身體,可能沒有那麼神秘。
其實,我常常都睡很晚,我就是個夜貓。早上若有事,都是匆匆忙忙,急著去開會上課,靠一杯咖啡撐上午。
再過十分鐘,我就要出門了,今日難得較早起,心平氣和地坐在床邊滑手機,在這晴空萬里,還不到十點已看來熱氣蒸騰的早晨,再怎樣不煩躁,汗也流了一身。
今日臉書看來也很平靜,前幾日討論的沸沸揚揚的某些事件,某政治人物失言、某廠商爆出再度流出黑心商品,似乎也已經不得不塵埃落定,無人再聞問。距離那個事件,也已有三四個月之久。我的臉書上,也不見有人再湧入指責。因為那篇小說得來的文學獎獎金,算算,過不久也將頃盡。得來什麼?失了什麼?恐怕都沒有太多吧。
「妳將身敗名裂——婊子!」
「妳這樣也敢自稱作家嗎?(噁爛)」
「要抄也抄得好一點,差太多了吧」
恐怕也沒有人這樣罵我,甚至沒多少人記得我的名,真要說,他,仍可說是這事件的「受益者」,我這麼說似乎挺不要臉,但又何嘗不是如此。
上次見到他,是在事件發生前,在眾多他的友人旁,速速被人介紹了ㄧ下。他那日戴著常戴的漁夫帽,對我不冷不熱,而我大概也顯得有點尷尬。身為文壇前輩,他的知名度並不低,而我對他並無特別景仰,彼此介紹,只是一種社交禮儀,能被介紹給長輩,似乎應該多少都要顯得感激。
沒想到,後來,我變得不得不越來越了解他。據我所知,他是那種只喝黑咖啡的男人,熱的。一杯熱美式,簡單又專一,一成不變而傳統。我喜歡喝冰咖啡,冰滴是最好,帶點酸味最佳,偶爾才換換口味加奶加酒。他是那種我以為我討厭,卻又十分在意的男人。
桌上放著兩本他五年前的舊小說,是在事件發生後才買的。高晦,他以前的筆名。
我該怎麼發問、怎麼說明呢?誰又會明白、誰會想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小說,變成了他的小說。
※ ※ ※
說真的,當朋友告訴我有人懷疑我的小說抄襲,開始指責我時,我似乎也沒那麼驚訝。寫小說不是我現在的主業,當然,我也曾很嚮往小說創作,但現在我以寫書評、翻譯和研究為主。那篇小說是我去年心情很差時,一股作氣寫成的,也沒想到,興致缺缺地隨機投了個獎,居然中了。小說創作發展致今,還能有多少創新呢?老的已老,年輕的什麼都看過了,能不像嗎?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當我真的讀到〈再會〉時,我也嚇到了。這真的不是我寫的小說嗎?我真的沒看過這篇小說嗎?即使人物細節不少出入,劇情和段落安排似乎都大同小異,連角色說的話都很像,或者說是彼此呼應。
我百口莫辯。而他,選擇「相信」我。我想,或許他也只是覺得沒有什麼是真的獨一無二的吧,與其說相信,不如說,不信。因為他的「坦護」,而且沒有任何證據,此事也不得不落幕。但我知道,有幾個朋友看我的眼光變了,幾個本來想找我寫文章的案子不知不覺就無疾而終,我也無可奈何。
發生這樣的事,老實說,這麼詭異的事——我,和他,現在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每日繼續照常生活。其實我覺得很噁心,好像被切開一個洞,洞中的人相連了,又放著不管它癒合或繼續開啟。我忍不住追蹤他的行動,每日查看他的臉書,看他吃飯、聊天,推薦好看的書,參加什麼講座活動。難道有人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嗎?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我們兩人有什麼關聯。我的心,被偷窺了嗎?他的心意,我才不想明白,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寫過小說,而我的小說也是偶然寫成的。
《暗房》、《我的最後日誌》他以高晦之名寫成的兩本短篇小說我都看完了。寫得很美,精簡而有詩意,我很訝異,沒想到他曾經是這樣的寫作風格。我覺得我差太遠了,但我讀完後,卻無法說出那句我本來想說的話:「我再也不寫小說了。」
不,我想繼續寫小說,我想寫得比他更好。在一篇新的訪問中,他說,他在進行較長篇的小說創作,一回一回,已經開始連載。也好,這麼漫長的想像,這次總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吧?
「我相信你,就當作是新的一天。」他的小說中,女人對男人說。
「我相信妳,就當作是這世界的第一日。」我的小說中,男人對女人說。
其實,我在等他來找我。但他一直沒有來,我也沒有去找他,我選擇不主動,從頭到尾,我都是被告知、被原諒、被遺忘,我是個沒有選擇權利的女人。我好像若有所失,又鬆了一口氣。或許,他根本覺得我抄襲了他,只是說說場面話,但我隱隱約約、可笑而天真的覺得,他是在等我寫出下一篇小說。新的故事、新的世界;他在等我、我也在等他。不需要多餘的言語,我們不是對手也不是朋友,只需要寫。
十點多了,我喝了杯水,走下了樓。外面的光線刺眼,像是一個新的殘酷世界剛剛生成——是的,這是世界第一日,新的開始。往樓下走去,在艷陽下,我痴痴等著下一班冷氣強烈的公車來到。
世界第七日
神七日造世界。第一日,有日與夜;第二日,有天空與海洋;第三日,有植物;第四日,有太陽與月亮;第五日,有魚和鳥;第六日,有人,以及其他動物;第七日,祂休息了。
世界第七日,祂休息了,而祂的造物被迫生存,沒有一天可以停下來。
我在前往電影院的路上,估計這部電影看完,也就將近凌晨一點了。這座電影院播放不少藝術電影,是文青聚集之處,在旁邊的兩條街上,就充斥著速食店、手搖店,時常店家都關門了,仍可看見幾個穿著寬褲、球鞋的青年嘻笑遊蕩著。越多同類聚集之處,就越想逃離,這種想法很可笑,卻也揮之不去。
我要看的電影是一場搖晃的視覺饗宴。我不渴望特別深的意義啟發,我只想放空。
看這部電影是突如其來的決定,騎車離開城市中心,我在黑夜中在街道穿梭,回到城邊的租屋處。越多同類聚集之處,就越想逃離。老實說,我並不那麼渴望「結盟」。
在這座島嶼,剛剛通過了同性婚姻合法,整座島嶼歡騰,放眼望去彩虹旗四處飄盪。尤其在同溫層,人人流淚感動轉貼,牆上的男同志們幾乎都發文了,大概就除了我沒有。文藝青年聚集的島北城,走在路上好像都走路有風,結盟當然是個人意願,就連最孤獨不死的吸血鬼都彷彿不得不、必須結盟,否則,如何捱過無法停下來的每一日、每一夜呢?
看完電影,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一些往事。曾經我也常和另外兩個人一起看電影,在黑暗狹小的視聽教室中,他們兩個人常常併肩坐在我前方、或者坐在我後方,我偶爾偷看他們一眼,偶爾忘記了他們的存在,在影像流動之中,我們三人或許在不經意之間,一起被某種情緒觸及。
安格樂和一童,可說是一對最奇怪的伴侶。
大三的時候我認識安格樂,她長我一歲,那個時候,我已經在電影社來來去去,從邊緣混到中心又混到邊緣,正準備再度離去。其實,電影社就是一起看電影,也說不上有什麼太多的社規和年度活動,也曾一起在某人家通宵達旦聊高達塔可夫斯基波蘭斯基——最後,我還是覺得「不適合我」。看電影是可以「獨」的活動,當然我一直是獨行俠,也曾有無聊到隨便抓一個人講幾句話也好的時刻,反正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排遣日複一日的生活。
初識安格樂,覺得她就是一個活在自己悲劇世界的女人,但後來,又覺得她其實也沒那麼複雜,有時有點笨,線條也有一點粗。誤打誤撞和她去看了新上映的一部電影,看完她意外地沈默,似乎大受感動,我沒有問她到底覺得電影怎麼樣,只是和她在街上晃來晃去,吃了晚餐甚至逛了街,才回家。從此我們時常相約,我拒絕與其他人頻繁來往,卻選擇在這女孩身邊逗留。
後來,加入了一童。他們兩人開始交往,就這樣,開始了我人生中緊密「結盟」的幾個月。回頭想想那時的日子,真是各種情感糾葛和肥皂劇的綜合,奇怪的是,我當時卻也是那樣不想離開。
當時也有幾個人問我,為什麼突然這麼常和這對異性戀情侶在一起,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每個人都好無聊,我自己也好無聊,至少待在他們兩個人身旁,我和他們並不相似、也不會彼此排斥,說來,我確實是有點以兩人的看護者自居。
一童可能是正直的,但對自己很嚴苛,他想追求安格樂,卻常常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於是常常跑來問我。最初,真是想破腦袋也不知道安格樂怎麼會嘗試和他在一起,尤其是他的無知,初次發現我的性向時那種難以掩飾的吃驚,令我想憤怒也沒有力氣,只能好笑。當然,成就一童的一切也非他所願,科系、未來的工作,沒有一件事不被規定限制,我不想同情他,更不想愛戀他,但當嫉妒和失落以及其他複雜的情緒常常浮現時,就知道是注定離開的時候了。
從教室到圖書館、電影院和宵夜豆漿。這兩個人皆比我年長,我是那個最年輕的。曾經,這兩個人令我安心,現在,我也依然祝福他們。
三是一個困難的數字。三隻腳的椅子,視覺上就讓人難以安心;三個人的結盟,終有一天要解散。
我享受單獨和安格樂一起放鬆、碎嘴的時光,欣賞她眼睫毛下雀躍閃耀的靈光。但是,即使常常覺得煩躁,我也仍無法丟下一童一個人,他消瘦的身軀,女性化的嘴唇,也常透露出對我倆的真心相對。
曾經,我對神七日造世界感到疑惑,「神第六日造人」,造人,當然是造男人與女人。如今,我已不再執著於這造人之謎,我知道了,我輩即是我、我族就是我一個人,我就是「獨」。現在,我對神,或者所謂「造物者」的怨恨是——為什麼這第七日他可以休息,而他的造物人卻停不下來?第七日,神已經離開了嗎?祂是就這樣離開了嗎?
有一天,我什麼也沒做,一天就結束了。明天是週日,世界第七日,我要像隻吸血鬼,睡到黃昏日落,繼續過我晝伏夜出的生活。
塵世樂園 IV {自拍}
X:
我看著手機裡的備忘錄,沒有任何新的文字。終於,想不到和你說些什麼了。
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傳了一張照片給你,今天的我。傳送之後,就刪除了。限定的我的容貌,其實和昨天沒什麼不同。
這段關係,也該完結了吧,你知道我不是因為如何不開心。謝謝你。
A
我不是你故事的唯一讀者
這個故事,還缺少事件。當貌似所有角色都上場後,總該確實發生ㄧ些事情來彼此撞擊,達成結果吧!
由我這麼一個番外篇般的角色來說這些,似乎很奇怪。你大概也沒想到,下一個出場的人會是我吧?你猜到了嗎?不會吧,一定猜錯了!
萬萬沒想到,我竟成為了十艸乂的編輯。
他決定將自己部落格上正在連載的小說,投稿到我們網站上,讓更多讀者看到。而網站才正要開始連載,他又繼續寫,部落格仍持續即時更新,形成了閱讀時間上的斷層。
事情可能會變成這樣:新的讀者湧入,疑惑最新發展究竟如何;舊的讀者老神在在,早已將劇情與人物印在腦海重複複習——真的有這樣的讀者嗎?我懷疑。我看著他的部落格與我們的網站,兩邊都算是冷清,唯有他的臉書還有動靜,零零落落幾個讀者針對重複的事情留言提問:「早洩?老師,你都只用下半思考嗎(開玩笑地您別森氣啊!)」
從小我喜歡畫畫,雖然長大之後發現技不如人,高手太多,慢慢就幾乎沒在畫了。像個普通人一樣在普通的學校唸書,放棄讀美術或藝術,也就這樣渾渾噩噩畢業、找工作。應該是很幸運地,兩個月前我剛剛開始在一個線上藝文平台工作,網站上大量的資訊,電影、音樂、文學與次文化,頗受文青讀者歡迎,雖然網站成立不算久,但已有不少追蹤者。我們網站的臉書偶爾有我稱為「真文青」的人在留言討論,也會針對資訊挑錯糾正,看著他們說著我其實很陌生的語言,那些專有名詞、電影名稱,實在有點戰戰兢兢——我只是一個喜歡看東看西的人啊!我真的有辦法當什麼編輯嗎?
雖然這樣自我懷疑,但現實的工作繼續進行著,也不容許我留在自己的世界裡苦惱。後來我發現,或許我也想太多了,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校稿,改錯字、上維基確認資訊,聯絡作家寫手攝影師喬地點,偶爾和其他編輯前輩去採訪,我還沒有自己採訪過,就這樣每天每天都過了。開會時我常常很安靜,看著其他編輯提點子、brainstorming,覺得沒有我插手的餘地,幻想著其他編輯抱怨我只是來填空位當執行者的,但其實根本沒有人有閒情注意到我。
就這樣,每日每日。我開始覺得這樣的工作也不錯,我多看了幾部電影,多認識了不少藝術家(不是真的認識,而是透過網路資訊),安安靜靜地努力留在自己的世界。這會不會是我想要的生活呢?我想要的生活是什麼?不過,我常常想起剛進公司時,和編輯去採訪十艸乂的那天,在那樣的天氣、那麼燠熱的一天,他的話語是那樣矛盾或奇怪,但卻好像也帶給我一些力量。本來,實在是萬般不情願地跟去採訪,後來,那初次的採訪也成為我目前印象最深的工作經歷。
當然,我還是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到底為什麼總編輯會給我這份工作呢?
※※※
有件事情,因為我是個菜鳥,所以,我當然一直藏在心裡沒有說。那就是——我們的網站、這個網站——整體的視覺設計實在是太普通了!為了清楚陳列資訊,大部分的設計都和其他時下流行的網站一樣。不過,我是個編輯,雖然現在其實都沒分那麼清楚但就說我是個文編吧,反正怎麼樣也管不到視覺設計上去,我既不太會用 Photoshop,更不用說其他的軟體了。大大的作者肖像照真的是好過時,但好多藝文媒體也都還是走這個路線,作者照片又總是那麼幾張,再如何調色,都是差不多,過目即忘。十艸乂的那篇訪問文章還算是特例,特別請來的攝影師捕捉了他自然的神韻,也獲得不少好評。
看到那些肖像照,總是讓我有點喪氣。這樣的照片和文章本身又沒有特別連結,一點也表現不出文章的氛圍,連我都不明白怎麼有這麼多人會去點閱。
後來,總編輯就寫了封信給我。那天他不在辦公室,就這樣若無其事的事情都交給我了。老實說,我非常吃驚,怎麼讓我當十艸乂的編輯呢?雖然,我也只需要負責請他準時交稿、幫忙上稿,但我還是很震驚,其他人都沒有空嗎?怎麼不找那天採訪他的編輯來執行呢?好吧,或許這份工作真的沒有那麼吃重,不過,總編在信的結尾還幽幽地加了幾句,「因為十艸乂的文章都沒有配圖或照片,要麻煩你根據故事內容來找圖,或者策劃一下可以搭配什麼樣的圖片,我們再找插畫家或設計來執行囉。」
終於,不再放作者的肖像照了嗎?我的心情有點奇怪,好像被人家偷聽到想法一樣,不過,畢竟這麼多篇的連載,文章的標題又那麼奇怪,不好好策劃也不行。到底要搭配什麼圖片呢?這真是我工作以來最困難的任務!而且,光是要看完他一篇又一篇的連載就夠吃力了呀!
頭真的好痛,但又好像有點興奮。我聽話地快速寄信和十艸乂說明我是他的執行編輯,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說我有參與那天的採訪,但最後還是沒提起。他也很快地回了我信,說很高興又說辛苦了,似乎是很普通的回應,並寄來了之前累積的幾篇故事,有幾篇我都看過了,也增加了不少篇。我一邊看,一邊好困擾,到底要放什麼圖片?哪有什麼圖片可以呈現這樣複雜的故事氛圍啊?還是它其實很簡單?還是不應該找圖片來試圖代表它?但我不覺得是代表,應該有一種照片、一種圖片,可以呈現那樣混亂的心情——至少我現在的心情很混亂——「人如影,影如人,自我與他人所見是相通的。」他曾經在採訪中這樣說過。但是,這真的好困難。
沒想到,接下來整星期我都沈浸在他的故事中。
故事不斷進行,我覺得好奇怪——到底誰才是主角、誰是配角?有這樣區分嗎?還是,誰才是旁觀者?原本覺得是故事主角的男人和女人,好像又慢慢越來越不真實,變成他人話語中的角色,又好像是一種隱喻或象徵,我不知道怎麼說啦,就是,很令人困惑。不過,我好像也不討厭這種感覺,我的閱讀感受反而從原本覺得很疏離到越來越投入,後面到底還要寫什麼?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這些角色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嗎?他已經想好結局了嗎?好像我是唯一的讀者,我開始對沒有別的讀者提出困惑感到生氣,難道都沒有人在看嗎?他的部落格上的讀者呢?沒有人想知道嗎?我是唯一一個嗎?我覺得有點難受,而十艸乂,短短幾天,已經收到他的信幾回,好像也是老神在在,「德婗:非常感謝妳,再麻煩妳上稿了。」每回如此,我也不好意思說些什麼,只能快快看完。終於有一次,我看完後,忍不住馬上回了信給他:「我覺得自己就像A。好想快點知道故事的發展。」寄出後,我又後悔了。
我覺得自己好愚蠢,不過是個小編輯,居然在那邊和人家回報心得。我帶著萬份後悔和一陣莫名的羞辱感,離開電腦,走到茶水間,倒了水之後又去上廁所。在廁所,我突然有點想哭,當然又沒哭出來,覺得自己很無用,只是一個平庸的人。過了幾分鐘後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我才不想當個天才咧,像十艸乂這樣的人,不是很辛苦嗎?如果都沒有人讀?不是更痛苦?何必把自己搞這麼辛苦?我刻意帶著輕蔑的心情回到座位,希望他會忽略我的回信,不過,一走到座位,我就看見信件夾中那紅色的,(1)。
「德婗:
真的很謝謝妳。我也覺得我像是A,也像是X。我會快點寫完的,我也不知道故事會怎麼進行,不過,真的很高興妳是我的編輯。 十艸乂 」
我覺得頭有點暈,口中有點乾澀。我快快地又喝了一杯水,趕快找出另一份需要校稿的文章來看,讓自己快點脫離那個世界——那個十艸乂帶來的迷幻又真實的世界。
然後她 / 他成為了風景
沒有人想得到那樣的風景,沒有人看到過。我將她的風景小心翼翼地存下來,我覺得有點難過,好像是我心中的秘密。雖然我已知道我不是唯一的讀者,更不是唯一的旁觀者、也不是唯一的參與者。
※※※
最初我從沒想過我為什麼喜歡看 BL 小說。欣賞男性肉體和欣賞女性肉體都是天經地義,對一個異性戀女子來說,應該沒什麼奇怪的。
偶爾看見一些分析 BL 盛行的文章,還會嗤之以鼻地跳過,後來仍在好奇心驅使下看了幾篇。有些人會猜想腐女是不是都沒有男朋友,才無法喜愛正常異性戀愛的劇情?是不是想變成男性?是不是厭女?為何不看男女戀愛……(要你管啊。)
對這些疑問,現在的我,覺得是、也覺得不是。當然,沒有人是一樣的,可能只是癖好(但其實也沒有什麼是「只是」那樣單純),我最認同的是,男愛之風行與社會運作仍十分相關,雖然很廢話,但也是事實。若是回到我自己,我會說:我愛看男體、愛看男男情慾,對我來說還是一種叛逆、是我自己的叛逆。
在最初看到 BL 漫畫時,我也是覺得「很奇怪」,說真的想不太起來後來入坑的轉機,但就在無聊龐大的升學壓力下,BL 變成我最大的寄託。因為家中對子女的寄望都落在身為長男的我哥身上,我覺得落個輕鬆,當然,也仍覺得有大小眼而心有不平的時候。其實,我和我哥的感情不能說很差,我曾經很「同情」他,也嫉妒他對學業總ㄧ派輕鬆。哥也曾對我看BL感到百思不解,當然,他過了很久才發現這件事,但過不久後,他也見怪不怪了。
在浸淫在男男之愛時,我常常較關注「受」的角色,對黑髮、外表瘦弱嬌豔(但個性不能太弱)的受充滿愛惜之情。我發現不只我這樣,很多腐女也對受萬分疼愛,「好想幹翻他」、「我也想幹了!」但是,也ㄧ定有比較重視攻方的腐女,對我來說嘛,不夠可愛的受不看、太可愛的受不看(不可以像小孩子!);不夠美艷的受不看、太像女孩子的受不看(不然我為何不看男女戀就好)(對於攻方的喜好就先不說了,但太活潑的年下攻有點煩人,啊還是要看每個角色啦我好壞呦)
說來這種對角色的愛好還真殘酷,當然,我的喜好其實也一直在變化。看 BL 就是討個心花怒放眼睛歡愉(但劇情還是很重要的啦,不過也有的時候就是想看肉肉肉!),說真的,從沒想過物化男性之類的事,不過,物化又怎麼樣呢?常常覺得奇怪,有些人聽到「物化」就聞之變色,或著沒事就喜歡拿「物化」的大帽子給別人扣下去。
在刺激性慾望的過程中,「物化」是幾乎不可避免的一種過程,喜歡什麼尺寸、崇拜陽具,將性器與各種物品做聯想,都是自然而然,「物化」何罪?性本身就是肉體的,當然有愛情的性很美妙,但難道所謂「物」就是膚淺的嗎?「情感」就是高尚的嗎?
扯了半天,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了。但最近覺得,自己的哥哥不是同志真的好可惜——不然以他的潛力,ㄧ定可以做個另人萬般無奈萬般寵愛的受——哈哈哈,聽說有些腐女也會覺得自己男友不是受好可惜(這到底是什麼心態),對啦我沒有男朋友我不是很確定我會不會有這個心情,我喜歡的男性就是像我喜歡的受的類型嗎?好像也不是這樣,但我「現在」很確定我是異性戀,所以各位可愛的女孩子們,抱歉了,掰掰。
(這不是徵友文,完~)
※※※
早上醒來,我這一篇廢文竟然獲得了不少轉貼。原來,我一個腐友竟轉貼了我這篇寫在我廢廢的專寫一堆關於 BL 和可口男子的廢話只有 156 人按讚的「婗鏡」粉絲頁的文章。
我的腐友居然還 tag 了我本人的臉書帳號,雖然我現在對腐女身分已經很公開,但我也不想這麼高調啊!「真的好有共鳴,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好想找人幹男友我在旁邊看」「如果是xxx,我真的可以」等等亂七八糟的留言,雖然ㄧ邊覺得很害羞,但確實還是有點得意,看著留言的人不斷湧入,心情還是頗為複雜。一開始不是說討厭分析嗎?怎麼自己也說了長長一大串?雖然是號稱以自我心得為主。看到又多幾個人按了婗鏡讚、幾個人跑來加我好友,還好這篇文章還是庇屏了哥,不然真是太羞恥啦。
沒想到,居然連十艸乂也看到了。在這週交稿的信件上,他說看到了我寫的關於 BL 的文章,覺得很有趣,帶給他一些靈感,還請我推薦他一些我私家推薦的 BL 作品給他。這人還真煩呀!雖然這樣咒罵,但口嫌體正直的我也還是推薦了不少作品給他。我到底在做什麼啊?工作都快做不完啦,十艸乂的小說也寫太快了吧!
小說一篇都還沒上線,他卻還一直寄來。累積越來越多篇,我也越來越心急。到底該怎麼辦呢?文章的主視覺到底該用什麼呢?甚至考慮自己畫,但這實在太難了,問了他的意見,又說全權交給編輯部這邊處理,有點氣他怎麼會對視覺這麼沒想法。
回家路上,心情突然很糟,覺得什麼也做不成。看到還有人在那篇BL文下留言,覺得莫名煩躁,看了留言,又覺得自己更是無聊幼稚,只會曲解別人的心意。
怎麼辦呢?什麼樣的畫面、什麼風景才可以?
進了捷運,收到哥的訊息,說他今晚會回家吃飯,希望我也早點回家。應該不是看到我的文章了吧?不,不太可能。到了家,哥照例問問我的工作好不好,覺得他煩,又突然想談談十艸乂,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飯桌上爸媽也只關心哥的工作,我習慣性開始神遊。收拾碗筷時,哥很自動地全部拿去廚房,父親走到客廳沙發坐下。我仍在餐廳椅上神遊,母親突然幽幽對來回走動的哥說了句:「有新女朋友了嗎?」
哥只是搖搖頭,又走回廚房。母也沒再說什麼,父對著電視新聞大概沒聽見。
母親開始例行性關心哥的感情狀態也是這一年的事。好像是彌補先前多年的不聞不問,關心頻率越來越高,但母子兩人每次也是兩句就結束話題,談不出什麼新意。我局外人看好戲般,偷笑一下,也覺得有點無奈。
晚飯後,我又再網路上遊蕩,看了非常多照片和插畫,卻沒有一個有特別感覺。覺得我好像太認真了,突然又一陣低落,覺得自己很失敗。
「BL 世界是我的幻想樂園,是我最純真的戀愛對象,我愛每個攻受、每個腐女腐男。」
有一個留言是這樣說的。我重複看了幾次貼文,每次滑到這個留言,都忍不住有點頭皮發麻,一陣感傷。在那個世界中,好像不論是青梅竹馬還是一夜情,純愛高校生、黑道還是性虐玩家,彼此間的情愛仍是那麼純真,比現實生活中考量多重現實經濟因素的男人女人單純太多。當然,有人可能會說,那是虛構的漫畫世界啊,不過其實也有著重於現實細節刻劃的BL漫畫,同樣能令人很動容。但總之,其實無關性別、現實或幻想,我嚮往的就是那個世界中情愛至上的一切,情愛至上、慾望至上、肉體至上,在那個樂園中,彼此再如何鄙虐彼此的肉體都可以相愛,所有人都可以從肉體開始發展情愛關係,或者說情愛就是肉體,像是一種本能。
我以雙眼來愛戀那樣的情愛風景,肉體的海洋與山峰。
我想起十艸乂故事中的 A 和 X,好像也是懷著那一種純真的情愛,好像很靠近、又好像很遙遠。不過,我還不是很了解他們間的關係,故事的走向我也又開始有點困惑,真不知結局會如何。
累了,今天真的找不到了,就這樣吧。
準備離開電腦前時,哥突然傳來了ㄧ首歌,有點奇怪的歌。那是首貼在他前女友的部落格裡的歌,有點驚訝他為何突然這樣傳了他前女友的東西過來,不會介意嗎?覺得他最近似乎有點變了,但也說不上來是哪邊,真的沒有交新女友嗎?或者,遇到了什麼新的人、新的事?
沒有想到,在她的部落格中、那個對他仍像是鬼魅的女孩的部落格中,我終於找到了想要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