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浴火,心中愛慕的卻是海洋。或者,我所擁有的,只有最原初奪權失敗的憤怒。
我哥耀海與我,是雙生子。打從他比我早出生那麼幾分鐘,世界就已經不一樣了。
我腦海中常有一段可能是虛構的記憶:白日、陽光從窗外照進,哥模模糊糊不斷重複的童言童語。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只覺得很吵,彷彿半睡半醒。原先還稚嫩可愛的童語逐漸變成耍賴可惡的幼稚噪音,母親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聲,一再勸阻也無用。後來好不容易,終於安靜了一會兒,卻有腳步聲靠近;我彷彿重新睜開眼,明確看見那個屬於我的藍色機器人玩具被母親的手拿走,就這樣,在我的眼前——而房外終於傳來男童滿足的笑聲、以及一陣跑出屋外的碰撞聲。我該做什麼?我能做什麼?就在我的眼前——被活生生奪去。但我什麼也沒做、什麼話也沒說。我繼續睡覺,繼續沉入無意識之中,忘記這個「我」。但那一股憤怒,從此住進我的夢中,連那男童長大成爲仍不負責任的男人,並遺棄所有、自行弒除自己之後,這一顆憤怒之苗仍在壯大,甚至要將「我」吞噬。
我和耀海是雙胞胎,這件事不算很多人知道。畢竟,異卵雙胞胎、也就是俗稱龍鳳胎的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耀海無疑是英俊的,濃眉深輪廓,遺傳到母親。而我遺傳到父親,單眼皮小眼睛,還有薄唇。從小到大,我習慣戴眼鏡,給我帶來安全感。
耀海和我的感情其實不算特別好、也不算差,小時候還會拿我們是雙胞胎這件事來和朋友嬉鬧說嘴,長大後就很有默契的不特別和外人說這件事了。明明只差幾分鐘,這一兄一妹的身分,讓本來可能是對等甚至相近的一男一女從此就異常遙遠。又不是真正年紀懸殊的兄妹,反而好像更尷尬。更不用說還有「龍鳳胎是前世夫妻」的這種說法了,曾令青少女時期的我困窘不已。
不過,耀海生前仍偶爾和我吐露心事。總是那樣突然,好像本來我們就那麼親近,從無芥蒂過。是的,耀海是衝動、自我中心,同時又包容、可愛的,讓人無法真正討厭的那種男性,或許,關上我們之間的窗的本來就是我。
因為 S 路希望我寫一些關於我的亡兄耀海的事情,所以我寫了下來。
當然,死者無法發言。是故,各位讀到我寫了什麼、就是什麼,無從查證。耀海的敘事權已被我奪走——或者應該說,他已主動放棄敘述他自己故事的權利,就像掉進路邊排水溝的零錢那樣被遺棄。
耀海沒有留下任何遺書,對自己的死亡沒有預留隻字片語。對當時一心向死的人來說,或許他已管不著後世的人如何看待他的故事;而被留下來的人,就陷入要不要幫他「寫完故事」的困境。不過,以上的說法或許有點想太多了,甚至有點苛責死者的意味,但是這並非我的本意,我並不是想檢討自殺者,我針對的,只有我的亡兄一人。
本來,在寫下這些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要寫什麼。或許 S 路期望讀到什麼耀海的趣事,讓大家一起來懷念他。但很抱歉,我寫下的就是這些,要如何挪用、或全部放進小說裡,都由 S 路決定,我無所謂,也「管不著」了。
最近,我讀了大江健三郎的《換取的孩子》。這是一本哀悼的小說。大江健三郎化身為小說家長江古義人,寫出他如何面對摯友、富有才華的導演吾郎的死亡。吾郎的角色對應的應該是跳樓身亡的伊丹十三,而大江也是他的妹婿。
我無意將耀海比為吾郎,不過,兩人確實是有些相近的部分。英俊姣好的外表、對女性來說充滿吸引力,貌似外放的性格,實則擁有難以窺探的內心。
吾郎的妹妹千樫讀了莫里斯 · 桑達克的繪本《Outside Over There》,並發現自己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故事敘述小女孩愛妲獨自照顧仍是嬰孩的妹妹。她的父親去海上工作、母親則疑似因為憂鬱孤坐庭院,愛妲只能吹法國號安撫妹妹。沒想到她一時沒注意,轉身才發現妹妹居然被從窗外跑進來的哥布林給調包了,留下了一個冰娃娃。她為了找回妹妹,踏上了冒險。
千樫發現自己在愛妲身上得到共鳴,她認為自己就是愛妲。 愛妲是想守護小妹妹的姐姐,而她則是想保護吾郎的妹妹。我無法明確得知愛妲和千樫對手足的感情是否也包含了幾絲嫉妒的複雜心理,不過,小說中千樫曾形容自己是一個失敗的「奪權者」。
千樫對這份懺悔深有感觸。從小到大,她始終有張淺黑色柿子核兒似的面孔。相對的,吾良是個俊美得令妹妹也感到驕傲的孩子。千樫抱持的應不只是驕傲,儘管不像兄長那樣有著心理學方面的興趣,她也知道有些孩子會有這種想法:生了我以後,媽媽要是沒有再生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他(她)最好消失不見⋯⋯。可吾良並不是她弟弟,生來侵犯兄長權利的倒是她這個妹妹。然而,不滿三歲,千樫便已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奪權的挫敗者。
對千樫來說,從某一刻,吾郎就不太一樣了,彷彿被哥布林換過了。真正的哥哥,到底去了哪裡?
在我印象中,耀海倒是沒有給我這樣被「掉包」的感覺,他似乎是一步一步走向毀滅,沈淪於他自我中心的滅亡之中。當然,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他,又其實,我也是愛慕他、分取他能量和活力的一員:這樣彷彿散發熱與愛的哥哥竟然因為嫉妒吳十艾和被遺棄的恨犯下大錯,並從此一蹶不振直到死亡。我雖非毫無預警,但至今仍不知道怎麼面對。
會不會,被掉包的其實是我呢?我也早就不一樣了?不過,也沒有人會發現吧。連我自己都沒發現。
在小說中,千樫幻想自己能把吾郎「生回來」。
原來,與古義人結婚等待孩子出生之際,千樫想到的是——這也是繪本幫她釐清了,她才得以妥切表達出來的——她要以愛妲那股勇氣把本來的吾良找回來;她要代替母親再生個那麼美好的孩子,但願被換走的真正吾良,能夠重新投胎,誕生到這個世界來⋯⋯
千樫認為當時即使沒有形諸言詞,她也已經有了那樣的決心。只是她的計畫裡,古義人該擔任什麼樣的角色,她想不出答案。這就像是在看曾經在霧裡,而今依然在霧中的謎樣風景,這風景一直殘留在她心裡⋯⋯她又為什麼要選擇古義人做這個新生兒——被她找回來的哥哥吾良——的父親?
後來,千樫熱心照顧懷了孕的吾郎過去的女友,甚至遠赴德國。當然,她不可能真的把吾郎「生回來」(應該不可能吧?還是其實真的有輪迴呢?)她做這些,都是為了彌補和撫平自己的創傷。那麼我呢?我至今才說這些,要做什麼?誰會讀到呢?
是的,我要復仇、再次奪權。我也要將耀海生回來。
不過,我要的是破壞。我要踐踏死者的棺材,在憤怒的火焰中,再次為他接生。
身為一個對生育幾乎沒有渴望的女人,我好像反而愛上了這種有點詭異的說法:「生回來」、「再一次生出來」,這種說法充滿了佔有慾和操控的渴望,沒錯——這一次,我要好好操弄、甚至毀滅我哥耀海的一生。我要讓他眼中再也沒有別的女人,直到我的復仇終於成功。
Yolanda
張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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