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洩的塵世樂園.肆〈雙園〉
如果她們是符號
只要開始「想」
就會痛苦
肉體的苦澀和痛楚
提醒我無法與妳們完全接近
再如何祈願
身與心的距離如
瀚海和銀河
我希望我的肌肉自成一個生命體,我要放棄它的擁有權。我不能寫,甚至不能讀;她和我一樣痛,是這樣的嗎?
※※※
白晝變長了,五點半了天還很亮。午時下了場雨復放晴,給人一天重新開始的錯覺。初春,即便氣溫還沒有很快回暖,仍有甚麼正在改變。
距離他「離開」已經超過一年了。
在一部電影、一個故事中,常常總是要隔個一年。在黑色的銀幕上,大大的「一年後」的字卡出現,接著是相隔一年看似沒變又好像有點變化的街道人流,過不久,兩個角色重逢了。可能發生了什麼、可能沒有,然後街景又出現,電影到這邊就結束了——大概就是這樣吧。
在這一年中,我持續參與一個電影劇本改編的企劃、幾個案子的寫作執行,出席了幾場講座,甚至到高中和大學上了一兩堂課,恍恍惚惚地,就過去了。
有些計畫半途而廢、有些文字寫好了卻從沒機會刊出,有時放棄的是他人、有時是我自己。
前年夏末初秋,我的個人第一本書出版,隨著出版社忙錄了幾個月,到隔年冬末二月底,我才將正職辭掉。在不知不覺中(可能不是這麼不知不覺吧)我開始了所謂的「全職寫作工作」。但有點弔詭的是,這個全職寫作,只是代表你的工作都是因為你的寫作而生,而非你要做的只有寫作。事多錢少是不必說了,時間也被分割地很瑣碎。其實,這些我也早就知道了,也沒有想要抱怨。投入「全職寫作工作」這個決定,於我,就是這樣有點半推半就、不三不四地展開,或許,也突然就會結束吧。聽起來,真是頗為消極,但或許也不是這麼回事。
不知道為什麼,我仍常常想起前年夏末,伴隨著一場颱風降臨,那午後既潮濕又有陽光從雲層冒出的光景。
我匆匆趕往個人第一場新書發表會,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又有點興奮;我想著,這是我的第一本書,今後,會有什麼新的旅程展開嗎?這期待聽起來真是有點不成熟,果真,現實的世界仍是那樣索然無味,即便我幻想的虛擬世界曾是那樣壯大蔓延。
文學新人·現代世界的巨獸·簡懿果《雙園》
TWIN GARDEN
如果最初的造物是兩個「她」,那麼世界會是如何?
〈雙園〉引起某程度的討論,是有點意料外的事。
我自己也知道,在颱風天那場由他主持的講座上,許多民眾是剛好在書店,就停下來聽聽,或者是基於他的名氣以及對科幻小說的興趣而來,其實有不少人還未真的讀過我的書。這樣的狀況很自然,我也覺得沒什麼不好,那場講座現場的討論也並不像外面的天氣那樣波瀾壯闊,甚至是有點冷淡而淒清的提早結束.
沒有想到,後來Z作家竟然轉貼了〈雙園〉的故事大綱。Z作家和他算是頗有交情,算是同輩的作家,我沒有見過Z作家本人,也忘了是否有在網路上交流過,但總之也有互加臉書。Z作家願意轉貼,無疑是幫忙宣傳打書,我也很感謝。我看到那則貼文時,也尚冷冷清清無人回應,沒想到,過了一天即風雲變色。
有人在那則貼文下面貼出了我在講座上發言的影片,並節錄出我說的話。在現場說出時還沒有什麼人有反應,我想,也是反應不過來吧;不知怎麼地在網路上一貼出,竟然激起不小的漣漪。甚至引起一些宗教人士前來發表看不懂的長篇大論留言,真是令我意外。
兩位女性分別為最初的造物,與現在意義上的「同性戀」應該是毫無關聯,而是作為「象徵」與「符號」。對,就是名符其實的「符號」,我並不擔心直接說明我的角色為「符號」,在這個故事中,她們就是「符號」。當然,這是我這個作者對這個故事的解讀,讀者仍可自行解釋意義。
這段話引起一些質疑,我並不打算辯解。我忘記是有誰先問了我什麼、是他問了我什麼嗎?只要是他問我的問題,我必定是很直接誠實地回答。說實在地,我甚至也還弄不懂我這段話真正的意思——是像一些網友們說的「話中有話」嗎?是「下意識」地流露出什麼樣的姿態嗎?
其實,Z 作家貼出〈雙園〉的故事大綱完全是好意,只是從網路書店 copy 節錄下來,並附註:「吸引人的想法!如果我們是由兩個夏娃創造……」
不過,很顯然地是,Z作家也還沒真的讀過〈雙園〉。因為,這個故事中,並沒有夏娃。
※※※
《雙園》是我的第一本「科幻」短篇小說集,科幻短篇小說似乎不算常見,或許讀者比較習慣漫長浩大的 sci-fi 幻想。這本小說集收入了我不同時期的創作,時隔甚至有七八年,老實說我覺得並不完美,幾篇舊作顯得很青澀。但在編輯以及十艸乂的鼓勵下,我也接受了將出版視為自己創作的紀念里程碑。
〈雙園〉 是我最近寫成的作品,是其中可說是最「軟」的一篇。相較於它篇的硬科幻(但嚴格定義起來大概也沒多硬),這一篇彷彿是個寓言故事——或神話、或奇幻故事——設定很簡單,字數也少,就是靈機一動寫成。
當初在猶豫小說選集名時,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仍選擇了以寫作年代較近的〈雙園〉 做代表。這樣是好的嗎?我真的不知道。選定了宣傳主打「科幻」小說集,是一種宣傳的策略,站好類別、主打客群,是近期文創商品宣傳常用的手法。當然,也常常有人站錯類別打錯客群。出版社自然也打出了幾句「不一樣的科幻小說」之類的宣傳語,不過,在寥寥可數的科幻中文創作中,或許這麼說仍是有點強行添加亮點,實際上沒什麼效果。
反正依我淺薄的名氣,稀少的讀者累積,無論如何仍會被歸到「純文學」那邊吧——但這又有點弔詭,因為所謂科幻小說應該就是「大眾小說」的其中一支,嗯,這大概就是為什麼要冠上「不一樣的科幻小說」這樣說法的原因吧——關於這些那些,出版宣傳、類別定義,我都是不置可否,隨人去說,反正仍是一慣的懶惰消極。說來說去關於《雙園》的出版,仍都歸功於他的牽成,出版社的勇氣也實在可嘉。這次引起小小的波瀾或許多賣出了幾本,說真的,我也是真心感謝Z作家啊。
雙園
11098 的秘密
洞穴之王
克隆魚默示錄
Angelus Novus System 01
門的後面
新語
敏感的讀者光是看一眼目錄可能就可以感受到各篇風格的不同。由〈雙園〉和〈新語〉兩篇新寫成的小說做首尾,中間夾雜著各篇不同年代寫成的舊小說,最早期的兩三篇甚至有點像在做科幻練習似地,將虛擬實境、穿梭時空、如何定義自我意識等各種老梗都寫了一遍。文筆青澀,中二度也滿滿。
我一邊思考著過去和未來,一邊著手於一篇評論文稿,但卻沒有什麼靈感。我低頭看了下我在手機備忘錄的零碎筆記,都是一堆問句,詢問的對象到底是誰?這些質問和網路上的留言一樣逐漸失去意義,彷彿掉入了文字的黑洞漩渦。
為什麼人纇與機器親近?
我曾和他說過,若連他也停筆,我必然不會再寫。但現在,我卻仍想寫,我要繼續寫嗎?寫、不寫——這是一個問題嗎?
為什麼要到「新的樂園」?為什麼要重置呢?
為什麼「他」要退場、要休息?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寫,不為別的,只為行動。是這樣子嗎?
所以「故事本身」到底寫了什麼——我不知道——什麼不知道?所以,到底有沒有這些故事——我是說——「故事本身」?
我看不懂耶
繁殖一定要由兩個異性:一公一母、一男一女,這總和歧視無關了吧~
不可能
本來小說就是想像啊,有什麼問題?
是因為提到同性戀就很敏感嗎?作者真是做死,幹嘛自己提
我讀過,真的無關
什麼叫做角色就是符號,我不明白
女權亂世界
只有文學家在意這些事情,說真的誰在意啊
感覺是很無聊的小說
無法複製的言葉
生活可以是一場靜物寫生
也可以是
臨摹寫生的
再複製畫
From
Life
Or
Still Life
From
Real
Or
Copy
Art Imitate Life
Or
Life Imitate Art
在他「離開」之前,他似乎仍放不下他的那位「繆思」。在他最後的信件中,寄給了我一首詩。那似乎是取自他的一篇舊作,我有印象讀過,但想不起詩名,他也沒有附上。
言葉說:你找到他了嗎?
沒有,我還沒找到他。不過我是不會放棄的。
※※※
在網絡的星河中,她的名字那樣閃爍著不明的訊息,引起我的注意。
我問她, 妳為什麼取叫這個名字?
她說——因為我不喜歡「說話」。
原來,我後來才知道,「言葉」在日語中即為言語、話語的意思。言葉雖然稱呼自己為言葉,實際上卻可說是個「無口系」的女子。她在面對面實際交流時話不多,在網路上聊天時又變得頗為活躍,常常「說出」(其實我和她多半是訊息交流,而不會使用視訊等軟體)驚人之語,害我有些窘迫而不知怎麼回應,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在「新語會」中,有四位男性、兩位女性,言葉就是其中一位女性,而另一位女性年紀稍長,後來就以工作繁忙等理由退出了。新語會的成員都算彼此認識,也都至少見過一次面,但在那短暫的活躍期間,卻都僅僅於線上交流,彼此也都似乎很滿意而這樣的景況。
說來新語會實際上都做了什麼,成員們也說不出來,可說是沒有任何實際建樹。
「新語」,自然是他命的名。新語會僅活躍於短短的冬春之際,聽起來好像是一個組織,其實,也就是線上群組,是的,就是一個多人訊息的小框框。
就在一年前的某天,他突然將我和 H、S、Y 以及言葉加入了同個臉書的群組對話。他僅僅說了幾句話作為開場:
—各位好,寫作真是一件漫長而耗費心力的事。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我這麼草率地以最簡單方便的方式來召集你們,今後若有什麼想法或心情,歡迎一起分享。
其中,我和 H、S 兩位男寫作者還算熟稔,和H是同個學校畢業,和S也有合作過,印象中H和S兩人交情頗好時常一起插科打諢,而我和Y及言葉真的頗為不熟。不知怎麼地,大家似乎也不太介意他突然的舉動,各自看到訊息後,有「時差」地打了招呼,無聊地說了一兩句話,有種懶洋洋的氣氛。而言葉就是最後一個回應的人。那時,我看著她的臉書帳號頁面回憶了許久,才確認了在茫茫人海中她到底是哪位我見過的人。
原來,那時那個沒說上幾句話的女孩,自稱言葉。
記得那個隔天我醒來,在一片茫亂的工作訊息海中,竟看到他將這個聊天群組命名為「新語會」。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呢?「召集」我們幾個不熟悉的寫作者想做什麼?「新語」究竟是指什麼?為什麼是選用這個名字?和我有關嗎?為何我有點被嘲弄又開心的感覺?在令人疲累的清晨,我愈加茫然,卻也有找奇異的興奮感。
※※※
言葉雖然確實喜歡日本文化,也看過不少日本文學和動漫,不過她並沒有真的學過日文,頂多可以認出幾個五十音。會使用言葉這個名字,說來其實就是喜歡「言」、「葉」二字擺在一起的模樣。以及,兩個字或許被賦予的意義。可以分別來看、也可以合起來看,或許也可以讀做日文,也可拆開來分讀中文意義。
—文字、中文字的詩意,對我來說其實是很「形象化」的。或說很「象形」的。有的時候,它們跑到我的腦海裡,不一定是因為它們一般代表的字義,而是它們的形狀、音韻,或者其實是我誤讀而來的其他意義。每個中文字、每個方塊字,因為那樣立方的形狀,自身就像一個「物品」。
—物品。我重覆。
不像嗎?言葉反問我。自今年二月,同樣的季節,她再度找上了我。繼十艸乂「離開」後,新語會自然就解散了。每每在訊息欄不小心再滑到那個視窗時,總倍感刺眼,不再更新的對話、大大的「新語」二字與其他充斥著「幾日幾點」、「幾個字多少錢」的訊息欄相比是那樣的突兀。令人怨恨、怨恨他,對,我ㄧ直沒原諒他「一走了之」。
—物。我想我戀物。我常常覺得我對人其實沒什麼興趣。
—不過,人和物有很大不同嗎?我說,但我其實還不確定自己的意思。
—可能沒有很大不同。但人類常常覺得有。言葉說。
聽來有點消極的對話,瀰漫著曖昧不明的意思。但說真的,我還是很樂意和言葉聊天,她不太介意我有時隔很久才回她,有時已讀不回。即使某個嚴肅的話題,隔了很久才回覆,也還聊得下去。當然,也有就是無聊分享貓狗動圖影片的時候。就像當時在新語會時ㄧ樣。
—我很喜歡「雙園」這個故事。她說。
距離《雙園》出版已頗長一段時間了,但這卻是言葉重新與我聯繫時的第一句話。
在新語會時,我倆互動不算深入,但我已對她充滿好奇。之前我只記得她寫過不少詩,一兩篇短篇小說,文筆精簡,帶有一種不說明白的曖昧似乎是她的風格。雖然,她本人說她其實很喜歡閱讀一些大部頭的小說。而十艸乂當時未完結的新連載,也深獲她的喜愛。
—之前妳說妳喜歡「雙園」,是指妳只喜歡〈雙園〉這篇對吧。此刻,我突兀地又說起此事,我想,我應該可以理解為什麼。
—還有,〈新語〉。其他篇就是,比較沒感覺。她誠實地說。
她喜歡我較近期寫的作品,也沒什麼不好。我想。不過,那現在的呢?或者應該說,我現在在寫什麼?關於「科幻」,暫時也不寫了,我應該並無立志專寫科幻小說。那麼我立志於何?說還說去,竟突然有種刺痛的埋怨——為何我要如此憂愁此刻所寫?即使新作才剛完成,馬上又或擔憂下一步,我真的這麼懼怕失去寫作的才能嗎?還是,我只是害怕無法再如此刻這樣書寫?如何活在此刻,看著堆積著的其他寫作工作——為何而寫——我曾以爲我不會再思考這個問題,但或許其實不是我已不再迷惑。
—但你可能還是不能直接說〈雙園〉中的她們是符號,你的角色。現在大家聽到這個就有點敏感,尤其她們又被你設定為女性,會覺得你根本不了解她們,或你就是在「利用」她們。
—她們本來就是物。我說。
—我知道。很多人沒看完你的小說。或就是不懂。
言葉持續在「物」的話題打轉,甚至提到當時講座發言的小風波,我有點訝異。說著說著又令人有點沮喪,其實說真的,我從來不在意讀者「沒讀懂」我的小說,或應該說「讀懂不懂」本來就自在人心,是讀者自身的體驗。但會帶來這樣的誤解,就代表了價值觀的不同——物與人,是分離的嗎?男性與女性,是時常會誤讀彼此的嗎?這些聽來有些幼稚而膚淺的疑問,仍是困擾著我的問題。瞥了眼手上正進行的長篇大論的評論文章,那些方塊字好像突然在漂浮,通通失去意義。夜又深了,言葉和我都晚睡,不過明早需要外出工作,該是時候睡了。
準備和言葉說聲晚安時,她傳來了難得的長長訊息。
—懿果,他走了,剩我們要慢慢地走下去。其實,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找我,我只是個有時寫幾個字的女生,沒有什麼寫作的志趣。說這些其實有點無聊,但最近,我重讀他最後的作品,我突然很慶幸他當時找了我、找了我們——新語會,就是沒有任何定義的。什麼是新語呢?我一直在想,是來自你《雙園》的最後一篇短篇〈新語〉嗎?我有點後知後覺,抱歉我最近才讀到這篇。但是我也好喜歡。所以我主動來找了你,這一次,我也想主動做些什麼看看。謝謝你常常陪我聊天,好奇怪,有時候覺得,聊什麼其實不重要,寫什麼也都不重要了。
我讀了她的訊息,一時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又用眼過度了。睡意襲來,一時無語,無法回應。重複讀著她的字,好像都不再是字。我想,就這樣放著「已讀」,她應該不會介意吧。莫名拖延了一陣,最後,我送出了一個有點奇怪的笑臉,好像笑又哭,作為一晚的結束。
雙園
OLYMPIA
如果她 OLYMPIA 是一顆樹
那麼她 GALATEA 也是一棵樹
如果她是一陣風
那麼她也是一陣風
如果她是一池水
那麼她也是一池水
如果她在船上
她的思緒飄行
如果她在山上
她的身軀衰敗
她與她在兩個花園之間漫遊
只有她與她
還有
神思
這一天晚上,我出生了。她不再是她,她也不再是她。鳥不再是鳥,蛋殼不再是蛋殼。
父不再是父,子不再是子;母不再是母,女兒不再是女兒。
她們是我的兩個母親,我是雙園之主,現在唯一僅有的主人。雙園在一場風暴之後,默默地衰敗,眼看就要頹頃,身為花園的主人,我非常心急,但今日我已是獨立的「一子」,我不能再重複擔憂,我必須創建、重建,即便要跪著雙膝爬行,即便她們的身影已經遙遠。
我是「一子」,我的兩位母親,OLYMPIA 與 GALATEA,她們的身體構造和我不同。再更年輕的時候,我覺得很痛苦,為何我的母親與我那樣不同?她們有隆起的雙乳,雙腿間有凹陷美麗的缺口,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缺陷也沒有隆起,就像一棵樹。
OLYMPIA 常常和我說要聽神思的聲音。
什麼是神思?我常常困惑。OLYMPIA 說神思只能傾聽,不能開口詢問。
OLYMPIA 與 GALATEA 每天都在一起,她們長得一模一樣,是完美的一雙。她們走在花園中,OLYMPIA 舉起右腿、GALATEA 也舉起右腿;OLYMPIA 舉起左手、GALATEA 也舉起左手;GALATEA 喝泉水、OLYMPIA 也喝泉水;GALATEA 吃果實、OLYMPIA 也吃果實。我每天看著她們,那麼嫻靜美麗,我常常跟隨她們的腳步,落在她們的影子之下,分享她們的愉悅。偶爾,她們會無來由的憂愁,坐在果樹下彼此相伴,對著日落嘆息。我心疼她們,不確定自己是否也會有相同的情緒。
她們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個性完全不同。我出生後,也馬上就能辨認她們,在我心中,OLYMPIA 是 OLYMPIA、GALATEA 是 GALATEA,她們各自不同,但是合一後更美麗完整;合一之後,才有我。
她們教了我許多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們教我的。她們教我指認飛鳥和魚,還有其他動物,即使數量不多。我常常和動物們遊玩,但我最喜愛的,仍是我的母親們。
有一天,OLYMPIA 突然告訴我,她的名字來自一篇小說,一個機器人偶,被一個男人愛上,驚恐地發現自己愛上無機物,Doll。
有一天,GALATEA 突然告訴我,她的名字來自一則神話,一個人型雕像,被她的創作者愛上,後來被施法成真,變成女人、變成男人心中的女神,Goddess。
什麼是小說?什麼是神話?後來她們又談論了一些話題,關於歷史、戰爭和文明。這些我都不知道,我覺得好困擾,我的頭痛劇烈,好像要想起什麼又想不起來。為什麼要突然告訴我這些?這些事情重要嗎?名字的由來重要嗎?命名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沒有名字?
你是一子,她們說。
那不是個名字,我說。我是這麼想,我不想要這種名字,我想要的,是聽來有美麗音韻的名字。我從來沒想過,這竟然會變成一個落空的夢想。
GALATEA
如果她 GALATEA 是一個方塊
那麼她 OLYMPIA 也是一個方塊
如果她是一個O
那麼她也是一個O
如果她是一隻X
那麼她也是一隻X
如果她在世界
她是無影無蹤
如果她在地下
她是無聲無息
她與她在兩個樂園之間漫遊
只有她與她
還有
一子
又有一天,OLYMPIA 說要告訴我另一件事情,她叫我不要害怕,或許,那其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但是,她決定要告訴我。
GALATEA 其實是我的複製人。她說。或者應該說,複製體。她迂迴地說。
複製人?複製體?我知道妳們很像,但這不好笑。我說。OLYMPIA 看著我,那眼神令我難以忍受。GALATEA 是來自我一個多餘的零件,我把這個零件給了神思,神思就創造、複製出她來。
我困惑不已,異常憤怒,我不知道哪個令我比較憤怒,是複製人?還是複製體?是複製本身?還是她們是物體本身?
為什麼是 OLYMPIA 先?我問。這好像是一個殘忍的問題。我不知道,她說,或許是要彌補我吧。彌補我在小說中,沒有成為真實的。
為什麼 GALATEA 是來自一個多餘的零件?要怎麼從一個零件複製出完整的身體?我不知道,她說,你別再問我了。我在神話中,居然成了真,而現在的我,就像一張複製畫一樣。一點都不重要。
才不是這樣的,我終於大喊。你們是我的母親,你們一樣重要,雙園,有兩個花園,有你們兩個一雙才能造成我一個。
對。她們異口同聲。你一子。
我覺得很痛苦。我不想再做「一子」。我想和她們一樣,不管她們是人偶,或者是物品。我不想再一個人,我害怕失去他們。在那個漫長的黑暗,過了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終於「出生」,我有了她們,她們有了我,我不想再一個人。
別害怕,聽,神思的聲音。 OLYMPIA 又說。
我生氣了,我好厭倦,OLYMPIA 最喜歡一再重複神思的聲音。 GALATEA 則沈默著,她常常很沈默。我不相信神思。我好想大聲說,但是,OLYMPIA 大概會責罵我,
GALATEA 說,你不是孤獨的,就像雙園中的小徑,唯有那幽幽的曲徑連結著我們,我們才得以存在。GALATEA 總是很溫柔,我看著她,被她安撫。
在那之後,我仍然很困惑,每天都畏懼不安,擔憂世界就要改變。很奇怪,我突然有一種預感,這平和的花園將變成一片死寂,但我無法跟隨所有生命死去,我永遠是那麼孤獨。
難道會有新的樂園嗎?難道,所有的一切都要重置?
難道立下再多規矩,再多對比,都是為了要打破重來?
終於有一天,我的預感成真了。一天清晨,我再也找不到她們。我不斷地流淚,在一顆果樹下,我發現一個小小的銀色零件躺在那裡,我將它拾起,用力地按進我的身體,我好像流了血,但我也不在乎,我開始漫無目地的在花園中流浪,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想思考。
OLYMPIA 和 GALATEA 都已經離開,神思也從未出現,我什麼也不想再聽見。我自己孤身留在這裡做什麼呢?生為一子,難道我就是要痛苦?我恨神思,我決心要找到他——我要弒除他,我要留下自己的聲音。
有一天,我終於聽見了他的聲音。
啊,一子,唯一僅有的一子——兩個人偶所誕生的奇蹟之子,在末日之後的世界,你是唯一的新生子。你奇蹟的呼吸、走路,你和那兩個人偶不一樣,你是唯一之子,有真實的血肉、軀體,你是真實之子。
我憤怒,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興奮,我突然明白,這是故事的最後了。
一子啊,跟我一同重返樂園,成為真正的人吧!我要讓你成真,不再困惑不安,讓我們用我們的雙手、溫熱的雙手來重建歷史、戰爭、小說和神話,重建人類的文明。跟隨我的聲音和腳步吧,讓我們前往新的世界——
我關掉了世界。我終於發現了我身上唯一多餘的「零件」,來自於她們,來自她們物的靈魂;我按下零件,將聲音關掉,我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了。世界又復返黑暗,就像我出生之前那樣。再見世界,我最後在心中悄悄地說,我銀色的零件好像還在發燙,但很快地,我就將遺忘了一切,進入夢中。
會談 I
MINITRUEFICDEP
簡懿果 (簡懿果)
言葉(周言葉)
—晚安
—嗨
—嗨 現在忙嗎
—不會啊,跟平常一樣,都是在網路逛到累了才要寫稿
—那你在做什麼嗎
—剛剛看完了書 看完了 1984
—喔喔
—其實以前 我對 1984 這本書一直沒什麼興趣 我看了不少有名的科幻電影 但那些科幻名著幾乎都沒讀過
—銀翼殺手等等的小說都沒看過 只看過電影
—其實我也是兩年前才讀了 1984
—是先寫完新語,才讀的
—喔 真的啊
—好像也有想到可能是這樣
—最近也看了楚浮的 Fahrenheit 451 原著也還沒看過
—以前也一直沒有想看這部 原因和 1984 有點像吧 就好像大概知道劇情會怎麼進行的感覺
—但消防員變焚書人 這個想法還是很奇異
—我愛楚浮
—我也愛
—你不是應該問我一ㄍ問題
—什麼
—問我想變成哪本書啊
—好文青的問題啊,這是剛交往的男女看完電影會問ㄉ吧
—沒錯
—The Book People 喔,當年還是文藝青年ㄉ我看完真的有想這個問題
—太難了 而且我記性太差了 我一定要找一本短的書 不像你應該可以背很厚的書吧
—誰說的
—好吧 你寫的書也是不厚
— 所以你有想變成哪本嗎?
—老實說還好耶。如果要遺忘一切 我好像不想當記得的那個
—嗯 可以理解
—喔天阿好文青我說了好文青ㄉ話
—對 哈哈
—我文青時,好拉現在也文青哈,想好久才決定要當哪本
—你要告訴我了嗎
—可以啊,但是還是不要告訴別人好了
—好 才怪 我會打在限時動態
—喔好吧我看不到就好哈哈~
—不可笑喔
—不會拉
—那時候選了
—大江健三郎 個人的體驗
—喔~~嗯
—鼻要傳太多貼圖ㄚ
—對了看完 1984 我在想
—與其叫新語會 我們應該叫 真理部 才對啊
—真理部哈哈哈
—真理部控制所有資訊新聞、娛樂、教育和藝術~
—沒錯
—還有小說機器
—負責維修小說機器的正妹女主角茱莉亞
—對 她很正嗎 只記得挺大膽的
—哈哈好拉 在我心中是正妹
—我也喜歡她
—對了真理部的 newspeak 是什麼我想不起來了 你還記得吧
—MINITRUE
—Ministry of Truth 縮寫
—小說部是 FICDEP
—嗯
—對了你記得書中提到的一個新語嗎
—ownlife 中文翻成自生,或獨生
—好像有點印象
—是指一個人獨處的一切
—喔是說到他們都沒有獨處的時間對吧,下班還一定要去參加團體活動,然後就睡覺了
—對 好可怕
—喔我查到了一個英文的解釋 “ownlife” refers to any Individualism and eccentricity that is unique to a person or group outside of party ideology. (hobbies, individual pleasure...)
—沒有獨處的時間 太可怕了 對我來說 比叫我當小說機器維修還可怕
—那比老鼠可怕嗎 哈哈
—恩 雖然我不特別怕老鼠 但是
—但是
—哈哈還是要考慮一下,我也是,最後那情景太恐怖了
—真神奇 這樣把各種字詞縮減成一個
—對啊,所謂的「新」、「新語」,居然是簡化
—所以 你的新語 不是對應 1984 的新語
—嗯
—初衷不是
—可能就像青豆到的 1Q84 的世界,也不是歐威爾 1984 的世界吧
—好拉其實我的新語就只是巧合,不是因為歐威爾寫的
—自稱(或被冠上)科幻小說家還這麼晚讀 1984 好像真的有點遜
—還好啦 是巧合更有趣啊
—十艸乂好像也這麼說
—嗯
—對了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地方!下次帶你去
—什麼 和十艸乂有關嗎
—有
—其實我很驚訝,發現那個地方時
—什麼啊
—嘿嘿期待一下吧
—對了
—又怎麼樣ㄚ
—雖然有點白目 但故意想問作者一個問題
—喔?
—在雙園中
—神思對你來說 到底是什麼?
—或 神思對你來說是指什麼
—或許不一定要完全放在小說裡來看
—你應該會說 你沒有一個答案吧
—嗯,我是想過這麼說
—所以
—我
—嗯
—哈哈
—其實,我也還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D 那
—我想問
—在雙園中 神思是指人類嗎 好像有這個暗示 但不是很明顯
—恩,算是有暗示吧,但我想保持在朦朧的狀態,老實說是不是好像不重要
—嗯嗯
—就是很曖昧的科幻小說吧,哈哈,對了有件事我說過了嗎
—有人和我說想把雙園拍成短片
—哇真的 好棒喔 喔喔喔哇哇
—哈哈哈,我也很驚訝
—是誰?導演?
—P導演
—喔喔喔 有聽過他但還沒看過作品 好期待喔
—還在討論劇本中,老實說進度有點停滯
—哈哈就像所有作者一樣,挺怕真的拍出來會弱化想像
—是耶 好像腦中的想像比較屬於動畫之類的氛圍
—我們也有討論這個可能,目前他提出一個點子,說希望短片分成兩部分,除了原始故事之外,還會有現代的部分
— 發生在「現代」,就是我們這個時空的雙園故事,相對呼應之類的
—喔喔喔 這樣啊
—哇那感覺編劇要重編很多耶
—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現在是他的編劇之ㄧ,應該還會再找別人一起合作
—嗯嗯 天阿 有點複雜哈哈
—對啊,其實有點擔憂
—哎
—哀
—哎
—喔 又好晚了 睡前又想再問你一個問題
—來啊
—你有沒有想過 一定有想過吧 十艸乂為什麼沒寫完新連載?我重看了幾次
—是寫不下去嗎?真的是因為這樣嗎 小說目前的最後一章 說是嘎然而止也不是 說完結了也不太像 也沒說連載結束就消失了
—寫不下去?不寫了?還是 如果想像他是故意的 會太ㄧ廂情願嗎
—嗯
—我記得十艸乂說過,寫那部新小說就像場遊戲
—若說是實驗好像又令人容易想到什麼實驗小說、前衛小說的,不如就說是遊戲,是他自己在玩的、他和角色玩的遊戲
—好像對這說法挺有共鳴,有時也怕被人家說喜歡寫什麼後設小說之類的,但想想又管那麼多呢?
—遊戲
—對
—他這樣說的?
—是啊,你不記得嗎
—誒 好像不記得
—是喔
—奇怪,真的不記得?
—不記得嗎?他在新語會說的啊,有一次黃正問了他什麼他說的
—……
—恩 還是
—我記錯了?也是有可能,哈哈都是一場遊戲
—不 應該 是我忘了
—嗯沒關係,不重要拉
—遊戲 遊戲 很好啊
—哎 晚了 晚安拉睡覺去
—好
—你也早睡 別再通宵了
—嗯,晚安
—晚安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