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得到了久違的她的消息。
晚餐吃過鍋燒麵後,黃正叫了台計程車,帶我前往我沒去過的島南某區。快要抵達時,已是晚上八點多。我有點暈車,精神不佳。我納悶為何一定要趕著今天來見這個神秘人物,怎麼不明天再來呢?終於準備下車前,他才幽幽說出我們要去見的人是誰,以及簡單說明為何要去見此人。我聽了後,一時啞口無言,沒有心理準備。
嗨。
一個臉色有點差的短髮矮個子女孩來開門。
你好。
你好。啊,黃正啊,好久不見啦。
好久不見呀。
坐吧,我泡個茶。
我們來到一間老房子裡,進門後,石紋地上有一條漂亮的民族風地毯,牆上貼著幾張電影海報、幾張咖啡廳常見的抗爭標語小字條,看來是個十分文青風格的舒服住處。女孩看起來可能和我差不多大,端了一壺紅茶走過來。這時我才發現,遠方的高櫃子上有一隻體型頗大的虎斑貓,正有點警戒地蹲著看著這邊,同時又有點慵懶,呈現尊爵不凡的氣質。
她是阿菜。她一開始都這樣臭臉,等一下可能就會跑來對妳撒嬌了。
哈哈,好可愛。
阿菜已經忘了我嗎?嗚,我太久沒來了。
我仔細看了看阿菜,貓眼中的好奇似乎越來越明顯。黃正做鬼臉試圖吸引阿菜注意,而眼前的女子好像也放鬆了一點,不像剛開門時充滿戒備感。
我是德婗。品德的德,婗是女字旁、旁邊是兒子的兒。
「女兒」嗎?好特別,我是侑寧,人字旁一個有,安寧的寧。
侑寧喝了一口茶。
⋯⋯好像有點尷尬,哈哈,那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我姊姊侑心已經失蹤將近五年了,你們知道吧?眨眼睛解散半年多後,就再也沒有人有她的消息。那大概是吳十艾失蹤一個月後。
真是沒有想到,我居然見到了眨眼睛的女主唱心心的妹妹。向來神秘低調的心心,竟然也失蹤了嗎?還可能和吳十艾有關聯?我想起前幾日我才感嘆著消失在大眾眼前有才華的人其實還不少,誰知道竟然連妹妹都不知道心心的去向?
我先來整理一下目前的情報好了。
黃正說。
我是大學修中文系的課認識心心的,我們算是老朋友了。而德婗曾是吳十艾未完成的小說《塵世樂園》的編輯。德婗的朋友如電,從六月初失蹤至今已三個月。德婗之所以來找新語會的成員,是因為她發現了一些「怪事」,她認為之前吳十艾的名字不是叫吳十艾,而且從年初已經解禁口罩的事情,她居然也不記得,這是很詭異的事情。總而言之,目前有三個人失蹤。從時間順序來說,是吳十艾、心心、如電,而這一切可能都與吳十艾有關聯。
黃正試著平靜客觀地說這些「怪事」,在我耳裡聽來卻覺得更顯得莫名其妙。我克制著焦慮觀察侑寧的表情,倒是看不出個所以然,就和她櫃子上那隻神秘兮兮的巨貓一樣,難以預測。
我姊啊,就是一個活在白日夢裡的人。
沈默了一會後,侑寧終於開了口。
小的時候還比較不明顯,她從小到大成績都很好,國中、高中都是讀很好的女校,上了頂尖大學,突然叛逆選了中文系之後,就開始變了。她本來就很安靜,一直很聽爸媽的話,所以他們也以為她會一直這樣做。而我從小什麼都比不上她只會闖禍,我們以前感情也不太好,很冷淡。沒想到後來她幾乎不回家,接著,我發現她已經是眨眼睛地下樂團的女主唱,我們才慢慢恢復聯絡。我姊後來越來越不管別的事情,只會寫字和唱歌,眨眼睛紅了之後,所有關於樂團的事務也都丟給月仔去處理。後來和月仔鬧成那樣,直到解散,也不能怪月仔變了,她也有責任。
侑寧突然說了一連串和姊姊有關的話,我們也不知道如何回應。此時此刻,我發現她像是在說著一個已經逝去的人,感嘆著她們之間複雜的姐妹之情。有一天,我可能也會這樣說著我和如電的過去嗎?我無法想像。
所以,心心是新語會的成員嗎?
過了半天,我終於擠出一句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韻平有去參加過新語會的活動。
韻平?
⋯⋯韻平就是在火災中不幸過世的那位。
黃正說。
欸?
其實,新語會並沒有正式的會員名單,只要來參加過一次活動,都可以說是新語會的一份子。不過,決策者只有我們五人和吳十艾。我知道心心有來過幾次活動,但都是聽講座為主,並沒有參與寫作課。她和我以及韻平之外的人也不太熟,和吳十艾貌似也沒有怎麼接觸,但吳十艾知道有這個前樂團女主唱來參加活動就是了。
沒想到心心和火災的喪生者認識,好像所有謎團都連接在一起了,卻仍然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這麼說來,侑寧是心心的妹妹、而張煥君是耀海的妹妹,一個看似是想找回失蹤的姊姊、一個則是想為已過世的哥哥復仇。不過,依張煥君所言,耀海應該是火災的真正犯案者,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猶豫地思考著,黃正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嗎?還以為火災是意外?我要告訴他嗎?
心心失蹤是在火災後?
對,樂團解散半年後我姊開始參加新語會活動,大約三個月後吳十艾失蹤、發生火災,一個月後心心失蹤。韻平是她的學妹。
會不會心心是因為韻平去世太難過,樂團也已經解散了,選擇躲起來或甚至主動離開這個世界呢?我想著,心中一團混亂。我喝了幾口紅茶,屋中一股香氣,可能是剛剛點過線香。雖然是好聞的味道,卻讓我感覺更暈眩,還沒從暈車中恢復。
吳十艾,不是吳十艾吧?
侑寧突然說。
什麼?
我是說,他應該不是叫這個名字。她看著我,眼神犀利。我嚇了一跳,難道,她也記得吳十艾的另一個名字?我還反應不過來,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原來,阿菜從櫃子頂端直接跳到主人身旁的茶几上。貓眼輪流看看我和黃正,然後就自顧自地舔起毛來。侑寧摸了摸阿菜,然後熟練地拍起貓的屁股,貓發出輕聲嗚噎,好像很享受,眼神仍沒放過陌生人的動靜。
⋯⋯你也記得他不叫吳十艾?
我問道。黃正也一臉嚴肅,大家都屏氣凝神。
其實,我想不起來。只是,當年我聯絡不上我姊的時候,我找到了黃正,問他有沒有我姊的消息,我們聊到了新語會的事。當時,我就突然覺得很奇怪,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語會的創辦者叫這個名字。當然,我沒參加過新語會的活動,也許只是我搞錯了什麼。可是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也覺得我姊的失蹤很不單純。
那你對「十艸乂」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食草什麼?
我用手機輸入了這個名字給侑寧看,她盯著手機看了又看,最後搖搖頭。
沒有印象。
嗯,這樣啊。我一直記得他是叫十艸乂,直到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發生什麼事?
⋯⋯我看見了晝月,白天的月亮。後來剛好和別人聊到吳十艾,就發現只有我記得他叫做「十艸乂」。還有口罩早就解禁我也不記得,很奇怪吧哈哈,簡直是科幻小說。後來過了一週後,如電就失蹤了。
侑寧突然起身去後方書櫃,不知道拿什麼東西。我有點不滿,我小心翼翼地說完關於晝月的話題,她卻好像沒聽到似地。她回到座位後,又什麼話也沒說。我想起明日知子曾不知道把吳十艾誤認為哪一個作家,以為他早就過世,我想侑寧應該也只是搞錯了什麼,不是真的遇到怪異吧。我開始埋怨黃正到底為何帶我來見她,好想回家,想回到快要進入濕冷季節的島北了。
我姊畫過一幅晝月的畫。
侑寧將手中一本圖畫本翻開,對著我們的方向展示。我和黃正坐在沙發上,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一點距離。因為太突然,我愣住了,沒有馬上向前看那張畫。黃正也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之後,才往前傾身看了畫。
⋯⋯這個角度是故意的?是接近滿月的月亮啊,德婗,你看到的是那樣嗎?
黃正說。然後,我終於向前看了畫。
嗯,是接近滿月沒錯。
那是一張彩色鉛筆畫,晝月漂浮在城市之下;或者說,在城市之上。第一眼,我以為是侑寧拿反了圖畫本,但仔細再看一眼,發現那是本左右橫開的圖畫本,而侑寧並沒有拿反。晝月在下、城市在上,那座城倒掛於空中,高樓大廈都是顛倒的。天空是藍色的,白雲飄浮,而那顆晝月是淡黃色的,如一顆巨蛋。
與此同時,阿菜像是也好奇那張畫的模樣而湊了過來。她跳到我們的沙發上,黃正試著摸了摸她,她沒有特別反應。
阿菜是我姊留下來的貓,她已經八歲了。
原來阿菜曾是心心養的貓。她的年紀已經不小,難怪那麼穩重,和常常在屋中飛來跑去的苦娃差很多。當然品種可能也有關係,印象中虎斑貓好像都是比較有戒心、有點傲嬌的?黑貓則多半親人、愛撒嬌。
她和月仔同居時,領養了阿菜。後來解散前她搬了出來,也帶走了阿菜。她消失前幾天,說她要去日本旅行,託我照顧阿菜。後來就發現她再也沒有聯絡,也不知道有沒有去日本。不過她家中的行李箱、筆電等物品都沒有帶走,不太像去旅行的樣子。
聽了這段話,感覺有點難過。原來心心和如電都有養貓,不過一人留下了貓、一人可能帶走了貓。她們倆還會有更多共通點嗎?畫畫?這幅神秘的晝月圖畫又是如何?
城市在上,晝月在下啊⋯⋯是故意畫倒的嗎?這是什麼時候畫的畫?
黃正問。
她失蹤後在她房中找到的。我姊小時候常常畫畫,長大就很少畫了。其實,也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她畫的,我是覺得有像她畫畫的風格就是了。
我翻了翻這本圖畫本,其餘都是一些塗鴉,畫的比較隨意。有一兩張貓的畫,看起來像阿菜。
抱歉德婗,我心中其實很亂。黃正和我說,他可能有一點和心心有關的線索時,其實我心裡有點抗拒、但又有點期待。畢竟,將近五年了,再抱著期待是很危險的。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執著什麼,我和我姊,還是比較像兩條平行線,不要互相干預較好。當然也不是說我對她就沒有感情。總而言之,我還是不太相信她會做出這樣子的事:無聲無息的消失,甚至是,妳知道的,或許是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雖然沒什麼理由,但我就是不太相信。尤其是,我們的生父,當年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拋下我媽和我們姊妹。我不相信她會像他那樣。直到我媽再婚多年,我爸才出現,我媽和我都不願意再與他聯絡,不過我姊似乎有和他見過面。
⋯⋯我也不相信如電會這樣無聲無息消失。
過了一會,我只能擠出這樣的回應。
侑寧聽了,露出似乎還算安慰的表情。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子,一頭茶色耳上短髮,給人中性的感覺,兩耳都戴著一個以上的耳環。體格良好,看起來有在運動,穿著寬鬆T恤,露出裡面的運動內衣肩帶。她的家井然有序而溫馨,似乎透露出她的性格。我發現茶几上的杯架有很多個杯子,其中有幾個熱門的吉祥物角色的杯子,看起來不太像她會用的。或許,這裡住了不只她一個人。
真抱歉我明天要去島東工作,讓妳這麼晚還趕來。
啊,不會啦。
去島東工作?她沒有說是什麼工作,但她的氣質讓我憑直覺認為,應該不是小說家、編輯或插畫家吧,我似乎默默將她歸屬於非我族類的人——有那麼一點壞心,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默默想著,這次對話大概又要無疾而終了,當然,這麼詭異的事,本來就很難有什麼結論。我的思緒隨著她的話飄走、遠離此時此地,突然,我只想著一件事:島東近山也近海,是適合隱居的地方,會不會,他就隱遁在島東的海邊?
不過德婗,我這麼說希望妳聽了不要不高興——妳不會有想要丟下一切逃走的時候嗎?
此話一出,我和侑寧都疑惑地看著在場唯一的男人。沒想到黃正突然說這麼一句話,讓我不知如何接話。老實說,我剛剛這麼說只是要順應侑寧的話,我當然不希望如電無聲無息丟下所有關心她的人而去,不過若她真的這麼做,我可能也不至於不肯相信。
我之所以這麼說,其實也是認為如電仍有可能自己現身,不要忘了這個可能性啊。
是的,不過,消失五年的我姊,就不太可能了。
侑寧的表情又變嚴肅了。我不知道要回應什麼,陷入沈默。突然之間我不太明白黃正帶我來找侑寧的用意,說實在話,就如侑寧說的,五年了還抱有期待是危險的,黃正到底為何要這麼做呢?
侑寧,之前妳和我說的那件事,妳就告訴德婗吧?
什麼?原來還有別的事要說嗎?我差點又要飄走的思緒不得不再度回來,島南的夜也越來越深,而且,又下起了冰冷冷的小雨。